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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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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
“金某一直有一事记挂在心,只是因为先前大战在即不便提及。现在温乱已平,金某便再无后顾之忧了,正巧今日各位都在,在下想请大家做个见证!“
金光善扬袖抬手,目光却是朝着江家姐弟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众人神情齐变,当下也大概的猜到了这老狐狸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或与刚冒头的‘新’江氏有关。
“各位都知道,我跟江枫眠江宗主情同手足,江夫人也与我家夫人情同姐妹,小儿子轩自幼便与江姑娘定下婚约,只是因为一些误会做罢实乃可惜啊!如今故人仙去,金某和妻子都希望小儿能与江姑娘再结秦晋之好,一来告慰故人之灵,二来也可以算照顾故人之女,江宗主意下如何啊?”
金光善旧事重提着实出乎于江澄意料之外,连带着江厌离自己都有些懵了,毕竟姑苏听学解除婚约在先,伐温阵营金子轩亲口拒绝她的好意在后,江厌离早已经决定断了对金子轩的情义与江氏划清界限,她身为江家女身为阿澄阿羡的长姐,须得全身心的投入云梦江氏的重建大业,江厌离实在是没想到,金家如今竟会堂而皇之在百家面前提出再次结亲。
这简直……
“江宗主,这可是好事啊,你就快答应了吧……”
“是啊,百年修得姻缘成,快应下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着似是在撮合一对良缘,实际上凑热闹不嫌事儿多的人比比皆是。在座中也不乏看出金光善收买人心之用意的仙门长辈,却也不好给江家那位年轻的家主提什么意见,只能暗中斥责金光善老奸巨猾,竟然想利用姻亲关系牵制甚至吞并云梦江氏。
“你们金家人对待婚姻大事,总是这么儿戏的么?”
“金宗主的美意,我们江家心领了!”
几乎是同时脱口,虽说出的话不尽相同,但表达出来的浓浓嫌弃之意却是无比契合。
众人转眸望向江家席位间冷声开口的魏无羡,又迅速回眸,看向那单手撑额似是有些不太舒爽的青衣小姑娘禁不住齐齐挑高眉角。
啧啧,不愧是清河聂氏性情刚硬的大小姐,杠完了小的杠老的,丝毫不给他兰陵金氏家主面子,后生可畏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事关江姐姐终身,却让你们金家人随意抛之弃之,又招之求之,如此反复无常,难不成便是你们金家的教养?金叔叔……”
双手撑桌懒洋洋的站起身子,聂晓醉眼迷蒙的望向高台之上的金光善微微扬唇,因酒劲儿影响颇显涣散的眸子里满满的嫌恶,更是几乎要溢出眸底,“前日阵营前,你家金公子亲口训斥江姐姐不自重让她莫要再纠缠的事情,您怕是还不知道吧?现在又要以照顾故人之后的名义重提婚约,把人家当什么呢?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狗狗么,这不太厚道吧?”
金光善面上笑容一僵,在坐众人亦是纷纷敛了满目的笑容噤了声响,毕竟那件事情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亲眼目睹,那日江家姑娘可是委屈至极丢脸至极,金家如今再提婚约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提及,对于江氏姐弟来说的确有失尊重,若是答应的话,的确有失颜面。
“金宗主,事关我师姐的婚姻大事,我想应该先问问我师姐,而不是直接问江澄,你说是不是啊江澄!”
深深看了眼对面不同于平日里那般循规蹈矩的小姑娘,魏无羡轻扯唇角垂眸轻笑,他大摇大摆的站起身来不顾旁人的目光探寻,躬身对金光善拱手施礼,更是刻意将缠绕在腰间的白绫显露在仙门百家面前,提醒他们江氏上下此刻仍旧在‘孝期’。
“魏无羡,我叔父在跟江宗主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先前被聂晓一阵怼,憋了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的金子勋终是找到了出气筒,直接将同样不客气拆台的聂晓无视个彻底,对着‘家仆’魏无羡当下就是横眉冷竖一阵冷喝!
“我无羡哥与金叔叔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先来后到没听过么?”
又是一连串的拍桌声炸响,金子勋当下被似是已经醉的不轻的聂晓气的哑口无言,他真想好好修理那巧舌如簧的死丫头,无奈对方是他明目张胆得罪不起的人,金子勋当下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你——”
“你什么你,本小姐没名字的么?跟人说话戳戳点点,个娘们儿似的说不过就红眉毛绿眼睛瞪人,金子勋你真是出息啊!”
歪歪倒倒的靠在身前桌案上,聂晓直将桌面拍的‘砰砰’响,那模样活似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在撒泼耍浑,叫在场诸家看了忍俊不禁只想捂嘴偷笑。
“好啊,那你自己问江澄喽!”
魏无羡也不恼火,总归这种事情他从小到大都习惯了,见那金子勋畏惧聂晓的身份不敢为难她魏无羡当下也是松了口气,看向那醉醺醺小姑娘的眸光中端得是宠溺又温柔。
“金宗主,此事确非两大门宗之事,先父在世时也是同样的意愿,我云梦江氏从来遵从本心,此事自然应由家姐自己决断,旁人,确是不好干涉。”
江澄自是明白金光善的意图,也知道他想要让自己以家主的身份考虑长姐的婚姻大事,毕竟在当下乱世之境中,身为‘覆灭初重建’的江家新主他应当以大局为重,应以云梦江氏的未来着想去牺牲放弃许多‘轻微’的东西。
可金光善明显的小瞧了江澄,少年打小傲然如母,他的母亲虞紫鸢几十年来因倔强的性子与父亲貌神皆不合,几十年来的风雨和世俗的闲言碎语都未曾让她服软过,身为紫蜘蛛的儿子莲花坞的宗主,江澄怎么可能轻易的屈服于旁人的威慑与恫吓之下?
看了魏无羡,又看了眼摇摇晃晃似是已经醉得不轻的聂晓,江澄掀了衣摆起身冲金光善拱手,不卑不亢间,便已经四两拨千斤的将金光善无声的施压化解殆尽。
“一如聂小妹方才所说,事关姐姐终生,我虽是江家的家主,却也不能替她做决定,毕竟在这之前我首先是江厌离的弟弟与家人,终生大事,江澄并不认为姐姐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他所做所想,不过是为了自己最为重视的亲人而已,江澄打小便将家人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是家人喜欢的,他便是爱屋及乌同样能包容,只要不碰触江澄的底线,他什么都可以接受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即便他曾与魏无羡一般痛恨金子轩的目中无人,更恼怒于他对自家长姐的不屑一顾想要亲手揍之一顿为姐姐出气,即便他和魏无羡一样当真由心而发的看不上金子轩,觉得那骄傲的花孔雀配不上姐姐,但若是姐姐还对他有意,是否与之缔结连理,江澄从来都是尊重姐姐的决定。
若是江厌离不愿再与金子轩有所牵连,那么,作为弟弟的他,自然是会永远照顾姐姐护她安好无忧,直至她的天命之人出现与之携手一生再不需要自己。
江澄此话一出,金光善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他万万没想到江澄会当众拒绝联姻,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些绷不住笑意了,在场其他人的目光也瞬间都集中到了江厌离身上。平平无奇江厌离,曾经被这金家公子百般反感的江家长女,如今双亲亡故只有一个弟弟和师弟撑腰,不免让在座有良心的长者为之担心惋惜。
“没错没错,这件事还得问问江姑娘的意愿啊!”
“多谢金宗主好意,厌离心领了,江氏刚刚经历大劫,父母仙逝厌离孝期未满,身为江氏儿女更应当以大局为重着手重建莲花坞。此时,确实不宜讨论婚嫁,金宗主,失礼了!”
江厌离看了眼盯着自己的魏无羡,又投以江澄一个放心的眼神方才起身谦恭开口,由始至终,她都未曾多看一眼神色陡然沮丧的金子轩。姐弟三人腰间明晃晃的白绫在四周喜庆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目,金光善见此,当下也不便再多做劝说,场面一时冷寂又略显尴尬。
江氏姐弟兀自坐下,聂晓亦是满目无趣的晃悠撇嘴。
站在旁侧的孟瑶见场面不复之前热闹,这才起身冲金光善躬身拱手,得到他的允许后,少年跨步走出席位对众人施了个礼,“诸位,先故江宗主能有此女,足以告慰先灵。其实不止是江氏,经温乱一役,各世家皆有所损。此时,正值百废待兴急需人才之际。”
此话一出,在场众家面面相觑间也不由暗自赞同孟瑶的话,腥风血雨过后,九州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仙门的元气,这也是当下众家最为迫在眉睫的大事。
“家父最近为此事也是煞费苦心,万幸终得应对之策。在下斗胆代表父亲,邀请各位于秋季前来金麟台,金氏将倾尽全力,重办百凤山围猎大会!”
孟瑶的一番话即维护了江氏和金氏的面子给了彼此台阶下,又调和了席间因江厌离拒婚沉闷的气氛,众人心照不宣举杯共饮,觥筹交错间夜宴的氛围再次活跃了起来。
目光不动声色掠向那抹似是对围猎兴趣缺缺的青色身影,一袭金星雪浪袍的少年心下却是倏然黯然了起来。小姑娘今夜接连反常不算,连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性子似是都淡了不少,难不成,当真是怪他‘认祖归宗’却不事先告知?
“百凤山围猎会,这样的围猎可不是谁都能办的!”
“如今金氏此举实乃仁义啊!”
席间又是一番大肆吹捧,孟瑶走神去看聂晓的间隙,便又听见了金光善得意洋洋的笑声。
“没错,还请在座的诸位届时莅临!”
“多谢金宗主!”
“敬金宗主一杯!”
宴会上再次热闹起来,聂晓看的无聊也再吃不下,索性晃了脑袋起身旁若无人的朝殿外走去,蓝忘机本欲起身追出去,却不及一抹灿金色身影动作果决。
皓月凌空漫天繁星,聂晓独自坐在台阶上仰头观望幕色中的星海浩渺,脑子里却满是血腥与战火焦灼的土地挥之不去!
“晓晓……”
熟悉的轻唤在耳畔响起,聂晓还未回头,那人便已经撩了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一如这些年来许许多多个月色迷人的夜晚她睡不着时,这人都会端着温热的汤水坐在自己身边陪着一起看星星。
微微扬唇,聂晓垂眸无声勾笑,眸子却始终望着脚下漆黑一片的嶙峋山脉。
“不去招待仙门百家么?”
“无妨,暂时……我还没那么重要……”
孟瑶垂眸摇头笑得清浅,聂晓愣了愣,这才侧目看向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他深吸一口气,“没关系,凭借你的才智与能力,要在金家站稳脚跟当是不成问题!不过……确定要回金家么?你那个父亲,可不好对付!”
“放心吧,孟大哥自有分寸。”
伸手过来覆上她微凉的小手轻轻搓揉,孟瑶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再次盈满了真挚的笑意,“不生孟大哥气了么?”
“这几天你情绪都不好,我知道是金、你父亲找过你,虽然我不想你离开清河,可认祖归宗一直都是孟大哥的心愿,晓晓也是定然会支持你的。”
没有谁不想认祖归宗,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正大光明的宣告天下,她只是不净世的养女,是自在门的亲孩儿!她姓薛,不是薛重亥的薛,而是曾经也在仙门中小有名气的正阳剑薛正风的薛……
只可惜,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是薛重亥的后人无从抵赖,即便薛重亥祸乱九州已经过了几百年,她薛氏遗族终究还是要遭受满门被灭的灾难。
如今自在门只剩她和阿洋,薛氏一脉无论如何都再经不起任何风雨动荡。
“那是我娘的心愿,她临死都念念不忘要我去认亲……”
孟瑶喃喃低语,唇角溢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自嘲,握着聂晓双手的力道也不由自主收紧了几分。
反握住少年的大手,聂晓歪了脑袋去追寻孟瑶盈满哀戚的眸子微微勾唇,“孟大哥至善至孝,为了娘亲的遗愿忍辱负重这么些年,孟姨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看到你今日风光,定然也是会含笑瞑目的!可是……”
语顿半拍,她话却并未再说下去,炎阳殿前夜风拂过,让本就穿的单薄的聂晓禁不住抖了抖。
“冷么?”
孟瑶轻蹙眉峰,当下伸手将小姑娘揽入怀中与之些许温热御寒,而后,便听得怀中传来聂晓略显疲倦的声音低低哑哑。
“可是孟大哥你根基浅薄,回到金家后,断然也是不会有太多时间继续精进修为,晓晓只担心……”
金光善忙不迭的认回孟瑶,不过是想霸着他除掉温若寒的头功壮大金家名声,对于这个遗弃多年的儿子怕是根本不会重视几分。遥想当年他初入清河,同样有很多人捏着孟瑶的出生和他与兰陵金氏的干系明辱暗踩。
若非孟瑶自己争气,怕是如木声那般的人在她不净世也是层出不穷,又遑论上梁不正全族怕也是没什么好鸟的金家。
孟瑶光是脑子好,怕也是少不得被羞辱践踏。
“傻丫头,孟大哥是大男人自是会保护好自己,倒是你,这次回去定要好好听两位兄长的话,莫要再乱跑惹大家担心了。你这回经历一遭自己受苦不说,整个不净世差点儿翻了天,孟大哥也……”
叮咛的话音低哑下去,孟瑶揽着胸前似小鸡啄米般晃悠悠的小脑袋眸光迷离,想到初闻她跳了乱葬岗那刻,他恍若回到儿时第一次被人从楼梯上踹下去那般痛不欲生,整个人都失了活下去的念头。
什么认祖归宗,什么名扬天下,孟瑶曾最想要的,不过是守在不净世她的清雅小筑外,陪他的小姑娘长大成家,看她安好无忧一生顺遂。可时至如今,在差一点儿失去她之后,少年心中的贪念如扎根的种子般疯狂增长。
孟瑶揽着聂晓纤弱肩头的手陡然收拢,心口刺痛腾升,却又听怀中小姑娘细如蚊蝇的低喃传到耳中。
“如果……孟大哥在金家呆的不开心,一定要传信给晓晓……晓晓……立马飞到兰陵替你出气呵……”
仗义之词被湮灭在一连串的呵欠声中,孟瑶瞳孔骤缩,再低下头去看怀中小姑娘时,便只见一副恬静安宁的睡颜引人垂怜。
满月之下,浩渺粼粼,皎白的月光掩埋了不夜天战火之后的肃杀与森冷,抬手抚上少女依旧薰红的脸颊轻柔摩挲,孟瑶只觉生来冰凉的心脏正一点一点被温暖填满。
他本几近枯竭冷绝的血脉寸寸复活,这些年来,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压抑在心底的情愫翻涌咆哮着,窜出孟瑶亮的惊人的眸底,只在须臾间,就将他整个人无私无缝彻底淹没。
他从来不是清心寡欲的人,愿意留在清河过与世无争、隐忍顺从的生活,不过是因为有人值得他停留而已。
可此刻,孟瑶已经不能满足于默默守在旁边只看着她便好,他要以自己之力保护她,照顾她……
她的余生,他只想一个人拥有!
朗月高悬,孟瑶小心翼翼的搂着怀中早已酣眠的少女,宽大的袍袖将欲侵袭她的夜风遮挡在外半丝不入,微微侧目间,他盛满了星尘的眸中便只看得见咫尺前的无双秀颜。
两人身后数十步开外的廊亭之下,白衣翩跹的身影半掩在身后楼宇的阴影之中,看着亲密相拥的两道背影,蓝忘机素来浅淡的眸底晦涩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