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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青(三) ...
孟观亭从小死了爹娘,在腌臜中挣扎着活,在寒冷中蜷缩着生出恨意。
他恨极了,恨这人间,恨杀人的剑客,也恨那给他细长剑的少年。那双眼温和又清润,那双手白皙又柔软,是他从没见过的好看,触不及的修养。可他父母血溅街头时,那双眼只是惊诧地看着,那双手颤抖不停,却不曾出剑来拦。但最终那细长剑被交到他的手上,成为他多年的支撑。
他满身污秽地躺在街上,什么修养模样,都被他抛弃,就剩那把剑。无依无靠时,他偷过抢过,就是没乞过。
总觉得若一软下去,便会没了那剑的寒硬,负了那人的清明。
他从孩童等到少年,等到了。
那一日春寒料峭,在明月就要消逝,日光初明时,有人自连绵的青山中向他走来,在春雨落下的那一刻将自己的斗笠盖到他的头上。
“是你吗?”那人的嗓音如同山间清泉。
他用冷峻和阴戾保护着自己,却从斗笠垂纱的缝隙中窥见了那人如同温玉般静雅的面孔。春风带来了竹林的味道,那如同青竹般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红了眼眶,向他伸出手。
“观亭,和我走吧。”
“观亭,听话些。”
“我教你可应付人世间的本领,待你学会,便自归去吧。”
“观亭。”
他在赎罪。
可孟观亭不需要他赎罪。
他早已认出了那双眼,那座山和长老的那把剑。无数次午夜梦回,他以为只有他迷失在黑暗与仇恨中,却发现他的先生正流着冷汗呢喃在梦魇里,温润的面苍白得可怜,指尖几乎要将被褥抓破。他下床走过去,轻轻为先生拭着濡湿的鬓角,在他低声叫“观亭”二字时,便已经明白了。
他的先生心中藏有万象,拥有和劲松青竹一般的颜色和心性,可偏不像劲松青竹一般孤冷绝情。多年前的祸种,是他看着他的师父种下的,却固执地将它变成了自己的梦魇。
孟观亭背着柳青戈,绝不松手。
他找了医馆,在付不起钱时逼不得已地出了剑,逼着那大夫给柳青戈看了病。他一手持剑地立了字据,答允日后会还上银子,才拎着药背起人走了。
没地方住,就在江边找了间破草堂。
他把屋子收拾好,在灶上煎了药,脱了袍把柳青戈包裹起来。
柳青戈已经昏迷了几日,他在雨中被冻透,又被利刃彻底伤了元气,此时躺在温暖中,便病得更加厉害,所有的痛都要变本加厉地来。孟观亭起先根本喂不进去药,后来把在药汤中浸着的匙放在人口中,才算是一点点地让先生服了下去。
孟观亭坐在床沿,柳青戈躺在他怀中。他勾住先生的指,轻轻俯身。
吻上了柳青戈滚烫柔软的唇。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弹指一瞬,他却仿佛走完了一生。
他背着先生一路走过来,看着那修长苍白的指和竹青色的袖晃在自己眼前,鼻尖萦绕着的竹香被血腥掩盖,终于在巨大的沉默中认清了自己的心。于是孟观亭不肯再放开柳青戈,他听着窗外的雨,在柳青戈耳边低语,用尽全力从混沌边缘把他拉回人间。
柳青戈昏沉间听着孟观亭的耳语,嗓音低沉,声音却温柔。他听着,听见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喉中干涩,嘴唇上都是血痕,却在恍惚中觉得有什么贴了上来。他留恋那上面带着的风雨人间的味道,竟还向前凑了凑,在分开时不舍依恋地委屈起来,皱起了眉尖。
他想起孟观亭。
观亭。
他的学生吗?似乎又不止。
他在黑暗中梦魇不断,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似乎只有对着孟观亭时才能稳住心神。他逐渐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只是想教好他吗?可当孟观亭勾了他的画像时,他不也是贴身藏了好久,直到那纸破碎在雨中吗?少年的宽肩长腿、音容笑貌轮番在柳青戈的脑中翻腾,弄得他呼吸不稳,挣扎着睁开了眼。
就见孟观亭近在咫尺的脸。
“......观亭。”
“先生。”孟观亭在欣喜中颤了颤目光,守着抱人的姿势没动。两人就这么互相看了半晌,到最后目光都温热得很,似乎都琢磨出些滋味来。
孟观亭伸手试了柳青戈的额头,确定不发热了才放下心。
“先生,这里挨着江,闲时听得见浪涛声,喜欢吗?我记得你几年前说过,喜欢江边的。”他腾出一只手指了下屋子,“你看一看,我们的新家。”
柳青戈醒来后又昏沉了一阵,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酉时了。
孟观亭给端来了药,柳青戈捧着药碗,被苦得皱眉。先生面对什么都温和不变,就是受不了药的酸苦,孟观亭站在窗边回头看过去,唇边露了笑,走过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喝完。
柳青戈坐在床沿,被孟观亭盯着,只能忍着苦喝了个干净。屋里安静,他听得见外面的雨声,尝着舌尖苦涩,只觉得不太对。
怎么仿佛一夜间,孟观亭成了管事的那个。
他这样想着,孟观亭就往他口中塞了块糖。
甜味在舌尖化开,柳青戈却不敢抬头对上孟观亭的目光。
觉得那眼光怪热的。
此刻他心中也不端正,不要说不敢作为先生说教,就是抬头看也不敢。
孟观亭见他垂着眸,就蹲下了身,从下面看着人。
柳青戈避无可避,只得和他四目相对。孟观亭一日都忙着修这房子,此时额间还带着汗。柳青戈借着屋内的烛光看得清楚,便伸手摸了下他的发,轻声问道:“累吗?”
孟观亭一把将那手捉住了,带着摸到自己的脸颊,“累啊。门窗都要加固,否则夜里要漏风的。灶台明日我再仔细看看,后边那一间我辟出来,给先生看书写字用。”他又笑起来,“只是这床嚒,就这么一张。”
“啊。”柳青戈苍白的脸上泛出些红,“那......”
“先生睡床吧,我打地铺。”孟观亭的目光纯净又真挚。
“别。”柳青戈手在他脸颊上滑了滑,“一起睡。”
“真的?”孟观亭忽然抬起头,离柳青戈不过咫尺距离。他收敛了神色,认真道:“先生,你别骗我。”
柳青戈轻咳一声,颊上烫的很,似乎是烧还没有退。他双手捧了孟观亭的脸,道:“没骗你,怎么,想分家了吗?”
孟观亭受不了他这话。
先生伤得厉害,几个时辰前还烧着,此刻说话带病气,虚得很,听着就跟撒娇似的。
“不分。”孟观亭挺了挺身,和柳青戈额头相抵,伸手压了先生的袖,让他没法逃开,“先生,我们这就是安家了,安家了就不能分离。”
“嗯,不分离。”先生身上的竹香带了甜味,此刻就荡在孟观亭鼻尖。
他抬头,吻了柳青戈的唇。
柳青戈被这一吻弄得发愣,等反应过来人已经闭了眸在回应。孟观亭霸道起来厉害得很,起身将人压倒在床铺上,侵袭了那满身清甜。柳青戈被吻得喘\息不匀,只是那舌齿间的纠缠依旧不肯停罢。
孟观亭把人松开时,柳青戈的唇就真的好似桃花色。他指间还有先生的发,甚喜这柔软绕指的感觉,便埋首在柳青戈颈间,闷声道:“先生还病着呢,等病好了......等病好了,把家垒起来!”
“先生,”他又抬起头,“我好高兴。”
柳青戈看着那精锐明净的眼,缓缓笑出声。
晚间雨还没停,屋里熄了灯,床上倒是热的。
孟观亭将人捞在自己身前,紧抱在胸口。他长臂环在柳青戈腰间,身上沾染的都是先生惯带的竹香,那气息让人忘返,生生勾出侵占和独有的欲望。
他好似家兽一般地拱了下,鼻尖试探在柳青戈后颈。他知道先生还醒着,只是不理他。这么想着便令人气恼,孟观亭不自察地理着那长发,想将人翻过来。
柳青戈挪动了下身,扯着剑伤,嘶了声。
孟观亭紧张地收回手,便见先生面色有些发白地转了过来。
“先生,我错了。”他有些怕似的,“伤口怎样?”
“无事。”柳青戈撑起身,让背后的伤口不挨着床,转向孟观亭那边,“有点事,我想,还是得问问你。”
“你问。”
“我、我先前混沌间说的话,你都听全了?”
“听全了。”
“那你......”柳青戈声音滑下去,“怎么想的?”
“这有何可想?不过是我都已经知道的事。”孟观亭伸指点在柳青戈唇上,“要想,便是你昏迷时,还做了些别的。”
这事的确没什么可想。多年前的孽缘,一个在无尽的等待中筑起希望,一个在安然的赎罪中静心寡欲。他们遇见对方,就是放下过去。
“我、我做什么了?”柳青戈唇瓣开合间,孟观亭的指尖就微微探进去。
“是我,我吻先生了。”孟观亭笑得邪气。
“啊?”柳青戈面上一热,“你倒放肆得很。”
“是啊,可先生也不差,虽睡着,回应得是真好。”孟观亭又把唇贴凑过去,“就似这般。”
又是一顿亲昵。
他把人松开的时候柳青戈都没力气了,就伏在他怀中微喘,动都懒得动。
柳青戈被那健壮的手臂环得紧,孟观亭护他在怀中,就是要霸道占有,却又无比温柔,让所有的梦魇都近不了身。
就这么相拥入眠。
难得好睡。
柳青戈养好了身体,就和孟观亭把这院子好好收拾了,种了竹,最后建起间私塾。
来年春时,私塾开办。孟观亭飞身做了师父,和柳青戈两人一文一武。他在学生们眼中变得和柳青戈平起平坐,面上得意许多,却改不了不羁的性子,时不时便捉弄人,弄得一班少年缩颈,算是怕了。
“师父,我、我知道错了。”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端着招式站院子里,在午时的阳下累得都快站不稳,抽泣道,“下次、下次不敢了。”
孟观亭坐门边,长腿伸展,旁边还蹲了一排少年。他手中捧着本书,此刻从书中抬眼,问:“还有下次?”
“没有,没有下次!”少年说错了话,泪掉得更凶,道:“没有下次了,师父!”
孟观亭露了邪气的笑,正想再说,却听从院门口传来道清凉的问话声:“做什么呢?”
“先生!”院子里的少年瞬间更委屈了,飞快地跑到那倾长的青影身前,拽着柳青戈袖子不松手,“孟师父、孟师父罚我呢。”
孟观亭在柳青戈进院的时候就拿着书站了起来,身侧的学生也都起身。柳青戈轻轻这么一扫眼,就好像是孟观亭和学生们一起站那儿受罚似的。
他忍着笑把少年眼角的泪擦了,温声问道:“为什么受罚?”
“因为、因为......”少年拽着先生的袖,不敢说。
孟观亭皱着眉几步就走了过来,一下把那青色从学生手中拽走,又扯着柳青戈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在柳青戈耳边道:“他撺掇着学生们不做先生给布置的功课,还要扔先生给的书,被我抓个正着。”他把手里的书珍重地给柳青戈看,“我这是替先生罚人。”
柳青戈斜睨他一眼。
怎么好像委屈的是他一样。
“先生,我知道错了!肯定没有下次了。”少年知道朝孟观亭认错没用,便拽住好脾气的先生。
“下次不许了。”柳青戈声音温和,低头看了眼身前的少年。
少年猛点头,正心道还是先生温和心善时,就听那温和心善的人道:“今早讲的文章,你回去抄摹二十遍,明日交上来。”
柳青戈迈步往屋里去,又回身对门前的一排学生道:“前屋冰着果子,净了手就去吃吧。”
学生们一个个如蒙大赦,拔腿就跑。跑到一半又站住了,回头看着孟观亭。孟师父规矩严,这不是还没下课呢么。
“去吧。”柳青戈挥手,“我也得罚罚你们孟师父。”
少年们这才真正笑起来,吵着跑远了。
果然,还是柳先生治得住师父。
屋门关了,柳青戈懒得坐正,就靠孟观亭身上道:“你愈发没个师父的样子,那孩子不过顽皮些,总不至于当众罚哭人。”
“我是替先生罚。”孟观亭拉着柳青戈的发玩,觉得先生的银冠好看得紧。
“真当我不知道是为何嚒?”柳青戈半回身,笑起来。
那少年顽皮,功课却也不是不好。上次柳青戈屋里有本兵史他喜欢得不得了,便拉了先生的袖,求着要借。少年力气大,这一拉扯竟给柳青戈的外袍撕出一道长口子,露出里面压得整齐的白衫。
也是巧了,正赶上孟观亭进屋来,便见少年手里还攥着一抹青色,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先生时才还算自若,却在自己的目光中面红到了耳根,便追着那小子就是一顿打。
这仇今日还记着呢。
“学生的味也要吃吗?”柳青戈歪着头看进他眼睛里,“是该罚你。”
“吃,我什么都吃。”孟观亭把人固定在腿上,在柳青戈耳边呵气,一笑就露了邪劣气,“但是我认罚,先生说怎么罚就怎么罚。”
第二天入讲堂,学生们都觉得不对劲。
只见先生一脸乏色,走路都慢,昨日受罚的孟师父倒是神清气爽。
怎么罚个人,还累着先生了?
这一本合集到这里就结束了。令人笑中带泪和喜极而泣的似乎总是爱情,那是永恒不变的主题,是你我心跳的最强动力。
本意是写出各不相同的爱情故事,有的是勇气,世俗牢笼,破茧不易;有的是超然,聚散有时,勉强无用;有的是寄托,执念深情,无惧生死;有的是浪漫,执手向前,共经风雨。
世间爱情千百形态,我在这里只可谓略道一二,尚存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有劳各位包涵,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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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山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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