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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山青(二) ...

  •   长老早晕了过去,被孟观亭一把丢到众弟子身上,便立刻被围住,一阵呼唤救抚。
      孟观亭指尖还在往下滴着血,几步走到柳青戈面前。
      他已比先生高了。
      他低头看着柳青戈,正巧柳青戈也抬头看他,就让他对上了那双温缓眸中的惊疑和担忧。他安静地瞧,忽然不希望先生移开眼,也不希望先生将这惊疑和担忧给别人。
      “先生......对不起。”他不会认错,却双膝一弯跪倒在柳青戈面前。孟观亭漆黑的眸盯紧柳青戈,身后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的长老,面上却带了委屈,道,“先生,我认罚。”
      柳青戈看着面前忽然矮下去的人,叹了口气。
      “怎么罚。”
      “怎么罚都行。”
      先生的惊疑和担忧最终还是没给别人,只伸手将他扶起来,皱着眉道:“手臂,疼不疼。”
      孟观亭下意识地想说不疼。
      话到嘴边却变了,他听见自己道。
      “......疼。”
      柳青戈指尖虚虚划过他的伤处,低声道:“顽劣。等下先生来处理。”人已经几步越过他去,挡在他与长老之间。
      长老终于醒了过来,却见那和山间翠竹一样挺拔的身影对着自己行了礼。
      “师父,”柳青戈声音平稳,“弟子教导无方,竟让观亭伤及师祖,弟子愿意领罚。”
      孟观亭站在柳青戈身后,眸光在那单薄的青影跪下时露出凶狠。
      长老被扶着站起身,声音哑着,在愤怒和混沌间念着“大胆”、“孽障”几个词,定了心思要赶孟观亭下山。
      柳青戈思寻片刻,掸袖起了身,清朗的嗓音传递山间:“既然如此,弟子便也告别师门。”
      孟观亭眸子在日光中黑得发亮,看着先生转过身来。
      “走吧,观亭,”柳青戈道,“先生带你下山。”

      春时的雨珠挂满在孟观亭的斗笠边上,远看像是垂玉叮咚,却在坠落时把漆土濡湿。积水蜿蜒在他们脚下,孟观亭微微低头,就能看见那厚重的污泥染脏了先生浅色的靴。
      “观亭,冷吗?”柳青戈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行走在暴雨中,时不时在风来过后偏头询问。
      孟观亭摇头,斗笠的垂纱便晃在风雨里。
      问题过后,他们又恢复沉默。风与孟观亭心中的疑惑一起延绵出山外,他终于忍不住,道:“此番是我连累先生。......我错了。”
      柳青戈一边从他背后卸下那把剑,让他走得容易些,一边缓缓道:“你没错。我师父......长老这人,不甚心善。他那一剑冲你胸前去,本就有悖交剑规矩。说是试你,我其实早就担心得紧。学了这些年,不是叫你忍辱避让的。你没错。”
      清琅的嗓音敲在孟观亭心上,他面上分明被斗笠护得干净,此刻却湿了一片。他的伤口处早就被水打得几乎腐烂,血水拖迤在二人身后,使他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他还有最后一点力气,便撩开轻纱去看身侧的柳青戈,正看见那人自若地行在雨中,白皙的侧脸被水色模糊了,剑却在手中拿得稳当又漂亮。
      他摸了下胸口,那里藏着先生当年落下的银冠。
      孟观亭闭上眼。
      在漆黑中只看得见挺立的青影。

      混沌间,孟观亭忆起被父母抱在怀里逗弄的场景。他似乎也知道这都不是真实的,于是面上没有笑,可也不挣扎,只当是重温一次双亲在侧的温暖。
      父亲挑着担子,两边垂着框,一头放着要卖的糕饼,一头空出来让他坐在里面。那框里还带着甜味,蹭了孟观亭满身满脸,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甜腻的味道让他想起血腥味,胃里抑制不住地泛起恶心。
      那欲吐的感觉在遇见那两伙剑客交手时变得更甚,让他鬓角生汗。
      利剑无眼,伤及无辜,父母倒在眼前。
      就这么殒命逝去,留他一人在人间污秽中摸爬长大。
      长大后的他身上没有了桂花的甜味,周遭倒是有令人安心的竹子香气。
      “观亭。”
      有人向他伸出手,全身无一不温柔地唤他。
      他呼吸逐渐平顺起来,感觉有冰凉柔软的指从自己脸上抚过,仿佛山间清泉缓流,烧得难受的身就清爽许多。
      睁开眼,只见晃动的树影和刺眼的阳光。
      孟观亭坐起来,低头边看到自己的左肩被包扎得整齐,已不再疼痛。
      他昏迷不醒时,柳青戈带着他走出很远。他们走出了那场雨,走出了那座山,将过往的一切抛在身后。
      孟观亭恍然间慌乱起来,寻找着柳青戈。
      他转动着目光,想要再听那琅润的嗓音唤他“观亭”,想要再像几年前一般在梦魇时蜷缩进弥散着浅淡竹香的人怀中,想要再对上那双澄澈的眸。他迫切地需要先生,需要那人再次拂开苍翠向他走来,用和缓与纯净来驱散他的杂念,需要知道那谪仙一般的人还平安。
      柳青戈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细长的剑还握在手中。他的外袍早就披在了孟观亭身上,只剩下单薄的青衫,身上有好几处剑伤,流的血将身下的地都浸成了深赤色,整个人看着像是要融入泥土中。
      “先生!”孟观亭心一沉,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柳青戈呼吸浅浅,胸前几乎没有起伏。
      他师父是剑客,却不是善类,两人离山几日后便派了人追过来,一招一式都要取人性命。孟观亭伤得狠,他将人安顿好,便提了剑独自迎出去。弃武多年,少时学得却还记得不少,人是赶走了,自己也落了一身的深浅痕迹。这一伤,雨又不停,便发起了热,他拖着没治,先在林间找着草药给孟观亭包扎妥当了,才一头栽了下去。
      孟观亭坐正身体,将人抱在怀里,垂头便见先生面色惨白,清润还剩一些,可也快被病气和血色磨没了。柳青戈长发披散,从孟观亭身上蜿蜒到泥土上,还有些缠在孟观亭指间。
      他低头去抚柳青戈的鬓角,被那人的汗与血浸湿了掌心,便觉得心中疼得厉害。他低头呢喃着数不清的话,只想看到柳青戈的回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透露出了怎样的暗藏了多时的缱绻。
      “先生......先生,为什么不放弃我呢?”孟观亭声音如同濒临绝境的猛兽在嘶吼,一遍遍地问,“为什么不放弃我?先生,为什么?”
      柳青戈轻喘着气,双眼累得睁都睁不开,却艰难地开合着唇,要回答孟观亭的话:“起先,算是、算是赎罪吧。”
      他身上烫得厉害,不自觉地往孟观亭身上的凉爽蜷缩过去。孟观亭将人揉进怀里,又听他道:“后来......后来,就不只是赎罪。”
      柳青戈在伤病中哽咽,眼中不见了清明,却在混沌中强撑着精神给孟观亭讲那个他压在心底许久的故事。
      孟观亭安静地听着,从柳青戈模糊的言词间辨认出许多。
      他父母因被剑客误伤而去时,柳青戈也在。
      少年抓着剑,尚不会用,就看着自己的师父在山下刃斩人命如草芥。那背着剑的高大男人无视自己的杀戮,快步走过呆站在原地的孟观亭。少年红着眼眶,悄悄将自己的剑放进那吓呆了的孩子手中,道:“你拿着,我要回来找你的。”
      从次,柳青戈再不习剑。
      长老打骂过多次,他也只是垂眸淡淡摇头,再也不肯碰任何兵器。
      他说要去寻孟观亭,他做到了。只是山下世容不得孟观亭留在原地等待,他下山时,那孩子已不见了踪影。
      多年过去,一身清朗的年轻人走在街边,被寒光晃乱了眼。一身黑衣的少年睡得正熟,怀中抱着的正是他那把细长剑。
      “观亭,隐瞒......隐瞒了你这么多年,是、是我的错。我恐怕......撑不过这一回,怎么也得告诉你。但我看,你早先、也许就已经知道。对不起,观亭,对、对不起。”柳青戈眼前漆黑一片,说话间伤口处流出更多的血,他却只呢喃道:“观亭......观亭,对不起。”
      “先生胡说什么。弟子......我从没想过怪你。”孟观亭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全是湿的。他在泪水中狼狈,竟有些庆幸柳青戈此时看不到,“是我,是我,幸得先生。”
      “真的吗?”柳青戈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不相信,“能......能得你......原谅,我、我也......”
      他面上再无一点血色,话音落下去,让孟观亭猛地颤抖。
      “先生!先生,先生撑住,别睡过去。”孟观亭蹭着柳青戈的脸,垂头与他额头相抵了片刻,便站起身来将人背了,迈步就走。
      积隐多年的愿欲终于浮现。
      “先生,撑住。我带你走......我带你去,给我们......建个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山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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