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盛世悲歌》谦洵

2、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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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依稀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火光。
　　不对，应该说是，记得相当清楚。

　　六七年前的换历时期，谁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那样近乎于惨剧的事情发生。一切发生得都有些突然，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一场看似是专门针对于谁的人祸，却不知是何人所为。而且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迷惑众人的双眼，那场大火，漫及了几乎全部的天原都，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平日里看似交情还不错的人们，也因为不明白的原因而兵刃相接。
　　被红色的光芒和液体遮住了双眼，耳旁响起的只有令人痛心的惨叫，被人群冲散的孩子，是再也寻不着那只准备牵住他的母亲的手了。在迷惘与恐惧之中踉踉跄跄地寻找着方向，即便人群散空了，却还是迈不开脚步了。

　　那是因为绝望而难忘的光景，男孩黑色的瞳中被火苗点亮了光，熊熊燃烧的大火越烧越旺，一直烧到将那双灵动的瞳中所有的光芒吞噬殆尽，如死水沉寂。
　　火苗最终是熄灭了，男孩的世界中也没有颜色了。

　　那夜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起离开的“最安全”的天原都，男孩被迫与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分开，他想去寻，不过应当是再也寻不着了。所以只是随着人群向外走，向远逃，但是具体要到什么地方去，之后要去干些什么，是完全没有结论的。
　　在都外还有亲戚朋友的人暂时安稳下来了，继续向前，一些还算有劳动能力的人也在些偏僻的地方找了工作，苦点累点，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骚乱逐渐平息之后，有家回的便也逐渐回了，最后只剩下一些没处去的人，运气好的，被收养，被带走；差些的，便是被骗走了，再不然，就是不见了。
　　男孩有见到有人就在他身旁倒下，没有所谓的恐惧，也没有所谓的哀伤。因为已经疲惫了，饥饿和疼痛早就能剥夺完一个人全部的精力和正常的思考能力，更何况，男孩甚至已经没了再去蹲一次身帮那位不知名的人合上眼的力气。

　　所以只是麻木地向前，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走。
　　已经没了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么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知不觉，身旁终于是连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都没有了，男孩又像是在迷茫中忽然明白了什么——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继续走下去呢。
　　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倒在地上，再闭上双眼，这样就不用再感到饥饿，不用再感到痛苦，也不用再去回忆那场没来由的大火了。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呐，你还好吗？”

　　只是男孩好不容易得出的结论，被人打断了。半抬眼帘，恍恍惚惚的似乎有两个不算高大的身影，他没力气说话，只是在再一次闭上他的双眼之前，瞧见了一双充满着光亮的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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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一天到晚往家里面捡垃圾回来。”
　　“这个是人啊是人啊！把人叫成垃圾什么的，宋清你这也太过分了！”
　　“死人也是要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这个男孩子还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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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隐约的争论声中，男孩再一次睁开了眼，停滞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趴在地上，而是躺在……也称不上是床的硬木板上。床头边那个生得还挺健壮的男孩子忽然停下了准备说的话，瞧向刚睁开的小男孩，表情不变地说出了挺挖苦人的话，“呦，还真没死呢。”
　　在一旁的另一个小女孩准备说些什么时，个子偏高的男孩起身拿起了一旁备好的水和粥，示意让女孩递过去后，又直接坐回了原位，态度有些漫不经心到只是直接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管你是要谢人还是解释原因，先喝点水再吃点东西，要死也别饿死在我们家，有什么想说的等你有点力气再说——啊，如果你嫌弃食物的话也没办法，这已经是节省下来的口粮了。”
　　“清嘴巴特别坏，你不要理他。”较瘦的小女孩不像是很健康的状态，不过精神气十足，笑着示意黑发的男孩喝下了水。嘿嘿咻咻地放好杯子，又拿起小勺子开始喂粥了，“你应该是饿晕的，没什么力气，我来喂就好。”

　　“……谢谢。”

　　终于恢复到能够能够说话的程度，像是拷问一样的对话也简单的开始了。按住那个不算安分的小小的女孩，床边的男孩首先开口，“名字。”
　　“君。”
　　“全名。”
　　“……百里君。”

　　“嗯嗯，我叫赵纸鸢，这个家伙是宋清！”
　　小女孩在一旁举手插话，不过很快就又被那个叫做“宋清”的男孩子一把按了回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是天原都逃出来的人吧，我们这里离得远，消息传得慢些，不过听说国家是在换历了，因为出过什么大乱子所以就忽然跑出来了一堆人。”习以为常地忽略女孩的反抗，瞧着低头的百里君细微的动作变化，宋清哼哼气，也没什么别的反应了，“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对话很快就结束了，高个男孩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样就好办了，因为这个麻烦的爱捡奇怪东西回家的家伙，我就留你到有力气回家为止。既然是天原都出来的人，最差过得也该比我们这儿好吧。该回家的时候就早点回，也不指望你要有什么感恩报答的想法，总之我就只当年行一善……”

　　“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黑发的男孩终于再一次抬起头，与那双稍泛湛蓝色的双瞳相对，所映出的不过是一双毫无生机的空洞。宋清的的表情有些变化，却愣是没让人感受到他是否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错开相交的眼，“既然这样，你爱去哪里就哪里吧，也别指望……”

　　“那就留下来吧！”

　　突兀，莽撞，不计后果。
　　但是如银铃般清脆，似白纸般纯洁。

　　不知何时已再一次蹿至床边，百里君这次是确实地看清楚了，这个小女孩的眼，是会发光的。小小的手被一双更小的手包住，纸鸢抬起头，扬起灿烂的笑容，“只要你不介意，就把这里当成你的新家，如果有一天你能够回去了，到那时候再走，不就好了嘛。”
　　宋清大声的“我很介意”已经完全被当成背景音来对待了，君不太清楚原因，但是小小的纸鸢笑着坚持了自己的说法，“如果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会很难受的吧，至少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在空空旷旷的地方，取一只纸鸢，有些强行地再唤来些风，一放便是六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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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看的长睫毛微微颤动，朦朦胧胧之中映入视线的是红红的火光，小小的，温暖的，是蜡烛的火苗。似乎是难得地又梦到了些以前的事情，君沉默着从床上坐起身，也只是暂时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事情，于是抬头，不过没能正好对上泛着湛蓝色的瞳。宋清一脚架在他自己的床板，胳膊则是支在膝盖的位置，君不禁清浅而笑，“在看书？”
　　“蜡烛的光太刺眼了吗？”语毕，少年迅速地抬指合书置于身后，顺势放下脚准备直接踩在地上，“打扰你睡觉的话，我就把火熄了吧。”
　　“只是夜里偶尔的自然醒而已，清你可以不用在意我。”
　　“没关系，本来也就打算睡了，明天还要赶早市。”黑发的男孩点点头，清便也随意地吹熄了蜡烛，动作麻利地躺回了他自己的床上，黑暗之中还有些什么窸窸窣窣像是收拾纸张的声音。

　　刚从床上坐起来的君似乎是没打算这么早就再一次躺下去，因为漆黑的环境，也没固定去看着哪里，只是靠听觉得知的消息让他不自觉地开起了另一个男孩的玩笑，“其实清你应该文武试都报考的，毕竟没有限制只能报一门。”
　　“我只是被迫参加的，听说那边会管几天的食宿所以就顺势报了个名而已。”声音逐渐小下去，最后的床板撞击声之后，清应该是已经躺下去了，“我最多只认识几个字，别逼我和聪明的你一样去看更多的东西了。”
　　不过宋清刚刚拿在手上的，应该并不是本好懂的书，君也只是当做没看见一般，没有提起。话题倒是没转得那么快，眼帘下垂，在逐渐适应黑暗之后，男孩可以瞧见些黑影的分界了，“如果清能够顺利上榜，纸鸢应该会很开心吧。”

　　房间内一时相当安静，半晌之后，才是清毫无感情色彩的回答。
　　“她怎么想，与我无关。”

　　再一次沉默，君笑得有些无奈，叹叹气，最后还是让自己的双脚也落回了床。

　　“……问你个事。”
　　“嗯？”
　　清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的墙的对面，便是女孩休息的地方。因为当年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君，清是以“男女有别”的理由硬是改造了一下房间，抬手贴在这个当时十岁的他用各种材料做出的分隔上，男孩哼着气勾勾唇角，没人能看见，“如果哪一天我不在这个家里了，你能照顾好那个家伙吗？”
　　“当然不能。”

　　“……”算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听声响就知道男孩在床上又一次转过了身，如果有光，或许难得能瞧见清惊讶的表情吧，“啊，怎么说，这个可真的是没想到的爽快啊。”
　　“那是当然的吧。”君的语气里依旧含着笑，“再怎么说，这个家可是由清你支撑起来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体力不算好，如果清不在了，那可能就要变成纸鸢照顾我的女耕男织的生活了。”
　　沉默片刻，宋清抬手压上自己的脸，“……也是。”

　　“那换个问题吧。”前一小会儿说着“要赶早市”，不过清也还没打算直接睡下去，“如果你能过上回到天原都的生活，而且条件还很好，你还能好好对她吗？”
　　“那是当然的啊。”虽然疑惑对方这样问的原因，君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不需要思考的。无论是就多年以前女孩于他而言的恩情，还是这么多年过去培养出的新的联系，他是不可能不去好好对待那只在风中奔跑的纸鸢的。
　　“能有多好？”
　　“如果可以的话——”君思索了片刻，仰面象征性地瞧向了天花板，“我想比你对她的好还要好。”

　　宋清安静了很久，但是没做反驳，最后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突兀地就来了一句，“你还真是喜欢她。”
　　“毕竟纸鸢这么可爱，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君闭上眼睛笑笑，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睡吧。”
　　“嗯，晚安。”

　　家里没有养什么其他的动物，所以清晨的鸟鸣替代了寻常人家的公鸡来唤醒这群孩子，不过当鸟儿停留在院外篱笆上开口之前，几人就已经站门口的位置互相交代起今天要注意的事情了，像是早上的早饭是否足够供他们到达集市，午饭时间又是否能够赶回家，话也不算太多，基本上都是次次相似的叮嘱。

　　“走了。”语气是有些慵懒的，等到倚靠在板车把边上的男孩起身时，纸鸢和君就会很自觉地加速结束掉话题了。招过手说过再见，宋清便会推着那辆挺沉的小车先一步离开属于“家”的范围。
　　“路上小心。”君的笑容依旧是温柔的，看着女孩背起地上的篮筐子，又目视着她招起手，几步一回头地向远处跑去。高高地抬手也向远处为了等待女孩而放慢脚步的清再作道别，直到视线之中再也不见另外两个孩子的身影，男孩才再一次回到室内。
　　看着空空的而无人气的房间时，男孩便会快速地在脑中思索起今天要干的事情。简单地收拾房间，到后院的菜园子里浇浇水，缝补一下有破损的衣物。如果在做饭之前还留有时间的话，可以在村子里转转，问问有没有人有什么需要做的书信工作。偶尔能去帮帮忙，象征性地接受一些财物，也算是男孩为这个家做出的小小的经济贡献吧。

　　对了，说到书信问题，君便想起了昨夜的事情。其实并不只是昨夜，陆陆续续的状态下，宋清在夜里看些东西的情况，他还是撞见过好几次的。怀着小小的罪恶感走向房间另一张床的床头，意料之中，干干净净的样子哪像是放着什么书，完全可以说是连张纸片都瞧不见。
　　“……不过秘密的话，每个人都会有点吧。”点点头向着没人的地方算是道了个歉，即便依照清的性格，也只会说是不想让纸鸢笑他“居然也会看书”，男孩还是隐隐感觉到，宋清也还是藏着些什么他完全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的。
　　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会有些藏起来的事情是正常的，所以像纸鸢这样干净到近乎透明的小姑娘才格外地引人注目吧，年龄小可能是个原因，不过也确实可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只能埋在心中的事吧。

　　“我没有父母哦，奶奶现在也不在了，不过清就是我的家人，所以完全没有问题啦！”
　　“而且现在的话，君就是我们的新家人了！”

　　他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

　　从房间绕出后在拐角处拉开了杂物间的门，因为东西比较多，又没怎么刻意地去收拾，便显得格外的乱。将自己的黑发稍折几次后再系起，男孩挽挽宽大的衣袖，也算是让自己处于一种比较方便干活的状态，低低地自语开始考虑起天气的问题，“……秋老虎之后转凉应该挺快，衣服的问题又该是难事了。”
　　如果是在寻常人家的家里，需要去考虑这些问题吗——不过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来思考这个问题了。

　　百里君要回到天原都。

　　虽然因为没有能回去的“家”，君的这个目标是很难实现的，但是明年的文试，会是一个很合适的契机。尽管现在还不太清楚这种考试的成绩，最终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但是他不想放弃这样简直是刻意送给所有“孩子”的机会。
　　杂物间依旧有存放他刚来到这里时穿着的衣服，因为现在已经小到完全不可能穿上，所以正处于被裁剪的再利用期，但是想要勾起回忆，还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男孩笑着，用指腹在衣服上轻划过去，这么多年，料子的质感依旧很好，这便是富贵人家与寻常人家的区别吧。
　　如果真的能够通过文试而做到年纪轻轻就出人头地什么的，君还是很想让她也体验一下小姐人家的生活的——女孩子收到新衣服应该会开心吧？

　　君忽然有些困惑，纸鸢村太偏了，他去集市的次数并不多，所以所积累的常识大多还是依赖“被转告的”、“听闻的”，再不然就是他来这里之前残存的记忆。
　　忽然就想到了双明媚似光的眼，满含笑意，令人温暖。

　　正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让人再一次回忆起最温暖的时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