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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补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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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萧承胤头痛的事不多,若干年后,他自己细数起来,才发现竟然件件都与乔荻英有关。那是后话,此时不提,只说自乔王府不欢而散的当夜里,他还没考虑清楚是将乔荻英超出常轨的表现上报君父后放弃这颗棋子呢,还是按下不表继续照原计划图谋呢,乔王府就派了人来,说是郡主有话要带给六殿下。
这么快就有最终的答复?
萧承胤暗觉不妙,那丫头如此咄咄逼人,莫非真是定了分道扬镳的念头?此刻要真少了这颗棋子,虽不至于令多年谋划全盘落空,却免不了要多出许多麻烦与周折来,谈不上是好事。
沉吟片刻,便将其他人都遣开,让那传话的下人入书房晋见。那人只不过是乔王府的寻常仆人,拜见天潢贵胄难免惶恐,一头大汗,进门便老老实实地给萧承胤叩了三个响头。
萧承胤很温和地笑问:“郡主让你带什么话?”
那人脑门汗更多了,不敢抬眼,磕磕巴巴地报出一首打油诗:“郡主让小的带……呃……转、转告:送、送炭翁属难得,卖花郎谁、谁稀罕,大贵人指明路,小、小女子不难缠。”说罢,连忙叩头告退了,像有鬼在身后追似的。
萧承胤眉梢一挑,半晌都没放得下来。
送首歪诗倒没什么,他也大概能猜到,乔荻英是怕太文绉绉了这人记不住。只不过,她竟然选择口传而非书信传达,这样的小心程度出乎了他意料。她这是想防什么呢……?
再细品她这一手,毒啊。一方面既没彻底翻脸,为日后修复关系留了余地,一方面又暗示不稀罕锦上添花之举要他做个雪中送炭之人。“指明路”……是一定要他掺进这案子不可了?看来,她是认定自己知道什么幕后内情,因而不接受他置身事外的选择,非要逼他一逼了……
此后,萧承胤的书房安静得可怕,至少过了茶盏功夫,房外守候的侍卫们才听到从里边传出自家主子抚案大笑的声音,不禁面面相觑:殿下这样没有形象的笑……是第一次吧……
他们怎么想,萧承胤是不知道,不过第二天,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重新拨好算盘一大早便去乔王府登门拜访时,才从乔宗霆口中得知乔荻英已经连夜离京了,目的地谁也不知。而且算算她离开的时辰,竟然还是在那带话的下人求见萧承胤之前!
萧承胤抿紧了唇,向来在人前总保持着温和可亲形象的六殿下,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不是担心,反正不用猜也知道,她此次出京必定是被圣宗带走的,和那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危险。而且,这不是乔荻英第一次出远门,圣宗传授她武艺,也常常带她游历各地,所以她年纪虽是最小的,去过的地方却比乔仲平和自己都多。
他只是懊恼,更严重得是,他竟然分不清心中的懊恼,是源自准备好了算盘却没能拨响的遗憾,还是来自乔荻英不告而别这件事的冲击。
自己如今在她心里的位置,真是可以算微乎其微了。
咀嚼着这个事实,萧承胤平生第一次因为女人的缘故,心头泛起了一丝苦涩。
那么,乔荻英出京后去了哪里呢?
答案是南楚。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当各地枫叶相继染红之时,只有一个地方,仍然维持着郁郁浓重的苍翠之色。那是雄浑巍峨的太阴山脉,由西向东无尽绵延,为北梁与南楚在西南交界之地最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在这条山势险峻密林幽深、毒瘴丛生猛兽遍布的山脉面前,群鸟尚且敛翅,何况是人。因而当乔荻英发现圣宗打算带她翻越太阴山脉进入南楚时,忐忑之余无比好奇。
因为那一世,她也曾动过征服这座山脉的念头。当时,为达到奇兵制胜的目的,她做好充足准备,并特意请来熟悉当地情况的山民作为向导,毅然率两万将士入山,却不料仍在山中迷失了方向,而且,不过五六日,受毒瘴影响者便过半,失足致死者前后计二十余人,被毒蛇猛兽袭击致死者十余人,其他因水土不服得病者数百人,短短时间,便折损战力七百余人,最后只得停止前行,铩羽而归。那一次,别说袭击南楚的国境,就连一条过山的明路都没摸着。这是她生平第一场败仗,幸而是败给自然之力,不冤。但这次败仗,留给了她关于此山最深刻的印象:天地造化之奇诡,非人力可胜也。
现在,被视为一代神人的师父,到底有何妙法战胜这道天地孕育而成的巨大屏障呢?
她很快见识到了圣宗的办法,其实就三个字:只管走。
险峻的山势?以圣宗的修为,那就跟寻常人翻个小山沟差不多。
毒瘴?一路上没遇着。
毒蛇猛兽?走到头一只都没出现。
迷路?对一个习惯了在树梢腾挪的高手而言,要迷路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登高望得远么……
不过六七个时辰,一路被圣宗半拎半扶的乔荻英终于圆了那一世的夙愿:翻越太阴山,进入南楚国境。
只是她不怎么高兴就是了。
敢情这自然之力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来的是她便毒瘴猛兽齐出,碰上是她师父便连头都不露一个了。
唉,她要是有师父的本事,或是,有师父的协助……
目光一黯,乔荻英几乎是立刻便将这个念头抛出了脑海。
她不会忘记,上一世,因为父亲与萧承胤的软磨硬泡,她向师父提出了请他相助平定天下的恳求,却被师父毫不犹豫地拒绝,并再不相往来,直到她死,师徒俩也没有再见一面。
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
这一次,不管复仇之路如何艰辛,她也不能再重复相同的错误了。
闭了闭眼,乔荻英坚定了这个决心。
出了太阴山,再往东行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人烟。
这是南楚边境上的一个小村子,受惠于太阴山上无数条终年不断的溪流,村中水田密布,稻香扑鼻。夕阳下,男人们正不慌不忙地扛着农具在田埂上晃晃悠悠地走,小孩子们嬉戏打闹着,不远处的村舍门前,已经可见各家女人们的身影,正翘首等待夫君与孩子的归来。
如此宁静、祥和,令乔荻英一时有些错愕。
因为她很清楚,南楚同北梁一样,都已将太阴山脉附近的普通百姓内迁三百里,只留军队驻扎,也就是说,她面前这些看似普通的村民,其真实身份应该是南楚的兵士。但与北梁一派严正肃杀的军营气氛不同,南楚的屯兵之地完全是再普通不过的村落模样,甚至连家眷也一起迁至了前线。
生活在这种氛围里的兵,还有持戈作战的勇气吗?
兴许是她神色间的疑惑太过明显,一路鲜少开口的圣宗忽然回过头来,道:“卫国者未必强过卫家者。”
乔荻英闻言一凛。
——是的,若自己的家就安在边境,自己的家人就生活在前线,面对犯境之敌,还怕这些兵士们不死战到底么?
她不得不承认:南楚的这一招,比起北梁实在高明得多。
这座村子不大,二人不过用去半刻钟时间,便已从村头穿到村尾。圣宗脚下不停,带着乔荻英往村后一座长满矮树杂草的山坡行去。
这一路上,村人们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地,竟无一人拦住他们询问来路,乔荻英偷眼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圣宗,暗想莫非又是他施了什么障眼法?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前面带路的圣宗停下了脚步。
呈现在乔荻英面前的,是一座围着篱笆栅栏的农家小院。登上山坡的途中,她早已将附近地形尽数纳入眼中,当时并没发现山坡上有任何建筑物,但面前突然冒出一座小院却是事实,想来,多半又是自家师父五行之术的产物了。
再细看,院中两间屋子,一大一小,小的不过一丈见方,大概只是个灶房,大的也不过三丈见方,从推开的窗户望进去,土炕薄褥一目了然。
忽然,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屋里走出一个衣服破破烂烂的六七岁小男童。不知遇到什么伤心事,他正不停地抽咽着,小手拼命抹着哭得红肿的眼睛,却止不住金豆子继续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乔荻英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发现院门外立着的师徒俩了,然后,他像见了鬼似地,嘴巴张得大大地瞪向两人,连抽咽都惊讶得忘记了。过了半晌,他才惊叫一声,哇地哭着跑了出来:“强盗!强盗你终于回来了!!”
“……”
“强盗”这个词,和小男孩见到亲人般地一把扑住圣宗的举动是可以一起使用的吗?
那小男孩却一点没察觉自己语言与行动的违和之处,只管抱住圣宗大腿死不松手,涕泪俱下嚎啕道:“呜呜,强盗你总算回来了,我害公子被他们抓走了,呜呜,都是我不好,现在怎么办哇?呜哇哇……”
虽然衣服被小孩的鼻涕眼泪给弄得黏糊糊的,圣宗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问:“怎么抓走的?”
“呜呜……我……我出去捉小鸟,结果被坏人捉住了,他们让公子出来,公子就出来了,然后就被坏人捉走了。”小男孩说得颠三倒四,但总算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他泪眼汪汪地仰头瞅着圣宗,可怜巴巴地说:“强盗大哥,你快把公子救出来吧,那些坏人好凶,还拿鞭子打公子。”
乔荻英终于忍不住了,弯腰点点小男孩的额头,似笑非笑道:“小东西,干嘛叫我师父强盗,这是求人者该说的话吗?”
小男孩迷糊地歪了歪头,不解道:“可是,可是他抢了公子的东西,他就是强盗啊!”
晴天一个霹雳,乔荻英被炸得头晕眼花,待她求证的视线落到圣宗身上时,却见对方严肃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
乔荻英彻底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