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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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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入这道熟悉的月洞门,入目的是一片占了院落大半面积的小荷塘。绿盖亭亭,高低错落,几处粉嫩点缀其间,是晚开的荷花。或款款怒放,或羞却含苞,或将开未开,蕊絮微吐,清丽娇憨之态给荷塘平添了几分生气。一座飞檐琉瓦,雕梁画栋的楼阁悬于荷塘之上。朱漆栏柱,紫木窗棂,皆以朱丹绘锦鲤化龙之态,故名朱矶阁。整座朱矶阁富丽而不显艳俗,堂皇而不失精巧。朱矶阁主厅外的回廊以木板铺成,璃少爷最喜在天朗气清,阳光明媚之时凭栏而卧,特别是盛夏,芙蓉花开,幽香阵阵,触手可及。
那一日,璃少爷突然来了兴致,账本事务随手一丢,他在廊上铺好软榻,叠上衾子,珂儿姐姐手抚瑶琴,少爷便踢掉鞋子,随意披了件外袍,听琴喂鱼,惬意自在。突一阵风过,珂儿姐姐的粉红绣帕吹落水中。
“小念脱衣服,下去捡。”璃少爷对着正在温酒的苏念命令道。已是初秋,塘水透着凉意,苏念却没有半点迟疑,脱了衣服跳入水中,“小念拾帕有功,这袍子赏你了,你这破衣服就不要了。”说着一只脚一蹬,苏念的外衫就滑入了河中,苏念见了有些心疼,那是前年才从管家那领来的小厮服。虽是旧了些,大了些,不过穿着还算暖和。见少爷眉头皱起,似乎有些不高兴,苏念把视线从漂在水面上的衣服上拉回。又迎来少爷一句,“看你这穷酸样,丢本少爷的脸!”
其实,少爷为人糊闹嚣张了些,心地却是不坏的。当初娘亲过世,自己无依无靠的时候,便是少爷收留了自己。苏念自小家里贫苦,早年丧父,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娘亲一人做些代人缝洗衣服的零活,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拉扯大。直到苏念十三岁去县城的一家小药铺里做学徒,家中才稍微富裕些。十五岁时,一日,娘亲出门送衣服,很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就抱着苏念哭。那是第一次娘亲在自己面前掉眼泪,还掉得很么多,那么凶。第二日便卧床不起,而且一日重似一日。小药铺里的掌柜被苏念哭求打动,为娘亲看了诊。说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加上突受重创作引,好好养着尚不好说,若是继续这么折腾怕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了。掌柜是好心人,开了个方子,赠了些药材,边摇头边叹气,让他好生照顾着,做学徒的事过些日子也不打紧。
于是从那一日起,苏念端药送饭,专心伺奉在娘亲榻前。哪知娘亲却是吃了秤砣一般不肯服药,药汤冷了,苏念再热;汤药洒了,苏念再熬;药材没了,苏念赶几十里进县城买,但是辛辛苦苦熬出来,却无论如何灌不进娘亲嘴里。虽然娘亲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种娘会丢下自己孤零零一个离开的念头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心头。到了第三日,娘亲突然有了精神,喝下一碗小米粥,就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以前的事来:说什么爹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可有本事了,人又长得高大英武,府上很多丫鬟都想着他。他挺严肃的一个人,却会对自己笑,于是芳心暗许,定下终生之盟。说自己会梳一头好发髻,小姐很是喜欢,所以留了在身边,从小一起长大,待自己亲如子妹,出嫁时那抛云髻还是自己帮着弄的……说着说着就又开始掉眼泪,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苏念开始怕了,想去给娘端药,却愣是扳不开她拖着自己的手,直到……
“怎么没应声了,胆子越发大了,少爷训话都听不进了!”莫锦璃重重一拍木板,见苏念一脸茫然,眼珠一转正要发话,却在珂儿姐姐柔柔的一声“璃少爷啊!”收了嘴,道。“算了,本少爷大人有大量,我再问一次,我刚瞧见你背脊中央那块像蝴蝶的印子是哪来的啊?”
“娘说是小的的胎记。”苏念上身没穿衣服,手里捧着少爷刚赏的衣服。料子滑留得很,里面还衬了棉的。可是没少爷的命令被秋风吹得直打哆嗦,他仍是不敢往身上套,怕又是什么少爷糊弄他的花招。
“是嘛,对了,少爷问你,你的生辰是何时啊?”
“这便是我家了,从今往后也是你家,跟着少爷我,吃香的喝辣的不会少了你。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住,少爷我在这世上最讨厌一个人,就是这宅子里那个会装腔作势的蛇蝎女人——卫婉琴!”少爷第一次带着他进了这座对他来说,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大宅子的时候,他双手叉腰,高仰着头,一身艳红的袍子,珠光缎面,金丝滚边,鱼鳞纹路隐隐可显,一副纨绔子弟作威作福的派头。
但他今日进了这个院子,顶着的却是那人口中最讨厌的蛇蝎女人的儿子莫明琦的名头。也不知那人见了自己会闹成什么样子。莫明琦心里叹息,入了正厅,绕进莫锦璃的卧室。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心里早有准备的他愣住了。平日被珂儿姐姐,就是莫锦璃惟一的贴身侍女收抬着干干净净的房间里,桌翻椅倒,瓷杯托盘摔得碎烂,连笔墨纸张也散得满地都是。莫明琦不由自主开始收拾起来:破碎的瓷片扫成一堆,桌椅摆正。许是听到了动静,层层朱红纱幔内传来了懒懒的,带着沙哑的吩咐:“珂儿,我渴了,给我倒点水。”莫明琦自觉执行起来,寻视了一圈却连个完好的杯子都没找着。
“得了吧,我的好少爷,刚才可是连装了热茶的壶都丢出去了,还要喝水呢。我去前院倒了些,您先将就着吧,我已经在小厨房里煮着了。起来喝吧,有人来看你了。”随着说话声,珂儿姐姐跨进屋里,一手端着个茶碗,一手掀起幔帐,露出里面一团高高隆起的被褥。从中探出一个篷乱着头发的脑袋来:“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说着骂人的话,却是有气无力,脸上一片不正常的酡红。见是莫明琦,便伸手去抓茶碗。
“你可要悠着点,这个是那女人院子里拿来的碗,摔坏了要赔的。”珂儿姐姐早防着他这一手,转身让了开去。莫锦璃也不再去抢,闷不吭声缩进被中。
“少爷又着凉了?”莫明琦一见这形势问道。珂儿姐姐苦笑着点点头,拉着他去了外间才道:“是啊,还不是几天前那事折腾的。我也不过是家里有点事,去了一晚上,就成这样了。你来看过了就走吧。早上夫人派了些人来,说是来看病,上来就要扒少爷衣服,说什么要验验身,看看还有哪里被怎么了,竟是些难听的话。你说少爷哪里受了了这个,东西摔了一气,把他们轰了走,还在气头上呢。少爷身子弱,使点性子,你让他打几下也就罢了。可能是过分了些,但是这一次他也不比你好过,着了凉,现在还全身没什么力气。你现在也算是他哥哥了,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再惹他了好嘛,算姐姐求你了。”
“我,不是。”莫明琦急着想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我明白小念你的意思,看在我们三个这几年来的情份上,我再叫你一声小念,以后就要叫大少爷了。你也知道璃少爷的脾气,要是真关心他,就让夫人放他一马,让璃少爷清静养几天病,可成?” 珂儿姐姐说得语重心长。
莫明琦听罢,看了看里屋的动静,只得默默点了点头。珂儿姐姐比他和莫锦璃大五岁,早一年入的府,听她说无父无母,被莫府的原来的管家莫直收为义女,跟着打理府中的事,莫直四年前过的世。她就一直一边照顾着璃少爷,一边辅佐他管理家中事务。不过一个是女子,一个体弱,莫家的店铺和对外的事都是莫政出面。她为人沉稳内敛,却也会活泼逗趣。开始的时候,他被少爷种种顽劣至极的法子弄得惨了,也是珂儿姐姐安慰他,照顾他。比起现在这位虚寒问暖,关怀备至,自称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娘亲的卫氏,他私心里觉得她更像自己的亲人。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三年的院子,哪一处都有自己打扫整理的影子,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过起来。也不知那位任性的少爷今后会不会因少了自己,稍微有些寂寞呢?却见月洞门外小桐正向这边走来,怕莫锦璃听到卫氏的贴身丫鬟的声音心升不快,他忙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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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不是不想见人家嘛,探出头来瞧什么?人家可是大少爷了,忙着呢,早走了。”珂儿一进门就揶揄道。
“喝水!”莫锦璃端起茶碗来喝着。
“过了后年都要行冠礼了,怎么还像是小孩子般别扭,还像个男子汉么。”珂儿说着便开始收抬起房间来。
“怎么了,莫不是这次回娘家,又碰上嫂子生气,不让你义兄进门的戏码了?其实啊那一位的脾气很好琢磨的,定是又发现了你义兄做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是不?”莫锦璃觉出话里带着指桑骂槐的意思,好奇的问。
“这次出去主要还不是为了把你那塘里捞出来的衣服改了个大小尺寸,送去金绣坊里做件冬衣么。现在人家可是大少爷了,自有爹娘疼着爱着,看那架势,可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你这衣服怕了是送不出手了吧?”
“做好了拿回来给本少爷做洗脚布。”见珂儿叉开了话题,莫锦璃也不再追问,喝完茶,觉得头还是有些沉沉的,就又缩回被子里,“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珂儿收了茶碗,伸手试了试莫锦璃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好像早上那一动,已经退烧了。别闷了,闷坏了我们家璃少爷,珂儿心疼。”珂儿说着作捧心状道,“我先出去了,这几日安分些,现在那边连通一气,光人数就压得我们出不得气。你玩过火了,哪日那边桌子一拍,豁出去了,我们也讨不到好处。”见莫锦璃只盯着床内的帐子不出声,只得叹了口气,放下门帘出去了。独自一人的莫锦璃收起了平日的锐利,撑起身,从绣枕下摸出了一本砑花笺订成的册子,翻开其中的一页。
开元二年,三月廿五
落下好几日未动了,今日才得了空。这几日里着实是喜忧参伴。前日我像平常一样看完了账目,熄了灯,准备休息。突闻院中传来几声惊呼,接着珊儿冲进屋来,说是惠福阁着火了。娘匆匆披了衣服赶去,果见奶奶住的院子已经被火海包围。已有些小厮赶着浇水扑火。老爷和莫政前几日去杨洲办事,连莫直也去了分号查账,明日才回。我一个弱质女流也慌了手脚,幸好得珊儿搭把手,组织着小厮们一起扑火。但是奶奶的贴身丫鬟跑来报告,说奶奶在事发之时一人留在书房中,火焰熊熊也不知何时可以扑灭。想到爷爷已经过世多年,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也要离娘而去了,娘便急得不行。回房拿了条浸湿的被子往身上一盖,不顾众人阻拦,冲向了惠福阁南手边书房的方向。灼热带着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滚滚的黑烟催迷了眼。也可能是上天有灵,娘果真找到了晕倒在一处的奶奶,扶着她往外逃去。被子越来越热,加上奶奶的重量,娘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竟能扶着她一起出了楼子。却在将踏出火海时,被树枝之类的东西绊倒,整个人扑入火中……
当时的痛疼烧着已不愿回忆,幸得奶奶安然无事。娘怕是这后半辈子要带着纱罩视人了……
却未曾想,大夫看诊时探得喜脉,已经两个月有余,天赐我儿!结发三年终得果,莫府一直人丁单薄,到了娘这一代,只有娘一个女儿。之前奶奶催得紧,梓武为这事日日愁,时时愁。得了消息怕是要高兴坏了。可是这次回来,娘这容貌要如何见他啊……若不是为了孩儿,若不是有了孩儿,娘,莫琅怕是早不愿活在这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