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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变故 ...

  •   东街是杭州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这个地方买座宅院的,那都是非富即贵的主。据说武德年间,外地来的一个落魄书生被这条街上一位老汉收留,供其吃穿用功。那书生来年科举得中一甲头名,从此平步青云,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书生为报再造之恩,便亲自前来,迎接老汉一家人入京同享富贵,却被拒绝。于是书生在东街建了一所宅院赠于老汉,让其得享千年。虽然现在已是开元年,这段佳话仍是脍炙人口。陆续有心人移居至此,听说之后又出了几个做官的,赚钱发了家的,于是这条街便出了名,城里城外,有名望的,家有巨富的,纷纷住了进来。到现在,就算你只是在东街有块豆腐干大小的土地,都可以出来大大炫耀一番。

      东街莫府一片灯火通明,丫鬟小厮忙里忙外。收拾房间的,摆设家具的,浆洗衣服被禄的,连搬运酒肉海货的都夹杂在其中。莫梓武莫老爷坐在正厅的梨花木太师椅上,啜饮着龙井茶。管家莫政立于大厅中央指挥若定,打不定主意的地方就向莫老爷情示定夺。之所以大半夜还如此忙碌,是因为自己的夫人卫婉琴的表哥卫仲绅明日会登门拜访。卫氏是杨州一带有名的玉器行老字号,从卫仲绅太爷爷那一代就开始经营玉器生意。手下的琢玉师傅更是个个经验丰富,技术精湛的老把式。莫家的玉玲珑在玉器行界虽也是小有名气,却是从莫爷爷这一辈建立起来,以玉器的花样设计别具一格,标新立异得名。精工细作方面自是赶不上卫氏的水准。对于这位大舅子的来访目的,莫老爷心里通透。卫家有女初长成,是到了择良人,选佳婿的时候,卫老爷这一趟定是说亲的意思。莫家和卫家已是秦晋之好,这次如果能亲上加亲自然是好。只是莫老爷膝下本有两子,长子莫明琦是现在的夫人卫氏所生,早夭。次子卫锦璃为已过世的大夫人莫琅所出,虽然现在莫府内务都有他一手管着,行事有条不紊,表现可圈可点,但是他的性情冷傲不驯,加上先天不足,从小大病小病不断,全靠着汤药补品钓着,长到如今,将近弱冠已是不易,卫氏的肚子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消息,便是这样,莫老爷也没起过纳三房的心思。他想得开,有道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这一边莫府上下忙成一团,却也有闲着的。一处五角凉亭,碧瓦青甍,木制朱漆匾额上书:润溪亭,以建于绕经莫府各处的溪水之上而得此名。亭中一张圆形石桌,四个小圆石墩,一紫衣男子斜倚亭柱而坐,手中一只酒盅,一杯接一杯悠闲品饮,石桌上四色小菜,两副象牙箸,一只白玉壶和另一只赔对空酒盅。
      “少爷,老爷让您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明日一起去迎表,卫家老爷,小姐。”边上,一个小厮打份的男子垂手而立,轻声道。
      “你可知明日要来的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小念你可会吃味啊?”紫衣男人也不对答,反是另起了话头,一边给两只酒盅各自酌满。
      “小的不懂爷的意思。”名唤小念的小厮停了片刻才回道。
      “吃味啊,吃醋懂吧?”紫衣男子突然旋身站起,举着另一只酒盅欺身上去,嘴唇贴近他的耳轮道,“你喜欢少爷我吧?少爷我也对小念喜欢得紧。”上好桂花酿的绵香喷在脸上,也不知是不是沾了酒气,小念的一侧脸颊和耳垂酝开了一轮酡红,“卫家女儿娇纵,哪比得上小念温柔乖顺:卫家女儿俗艳,哪比得上小念清秀可人;卫家女儿愚笨,哪比得上小念聪颖伶俐。最主要,她是卫家的人啊,哪比得上跟在身边四年多的小念贴心。喝了,听话。”说着说着,声音越发低柔,如缠绵的丝线,牢牢绕上了小念的四肢。他被轻压在立柱上动弹不得,酒盅近在唇边,冰凉的指尖擦过唇半。小念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只能就着紫衣男子的手一口饮下杯中的酒,“真乖。”紫衣男子伸出舌头轻舔掉小念溢出嘴角的少许酒液,引得他整张脸连着脖子通红了一片。
      过了片刻,见小念仍没有动作,紫衣男子撤回了身子,似乎是察觉到了小念低垂的眼睑下,一闪而过的失落,紫衣男子扬起了兴味的笑容。朦胧的月色下,那仿佛紧粘在身上惑人视线,不知何时松拉开的前襟,如雪肌肤耀花了眼,沾上酒渍的绯色薄唇微张,泛着诱人采撷的晶莹光泽,吐出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惊人之语:“来人啊,快来人!有人对本少爷无礼!快来人把这个无耻之徒拉开!快给本少爷抓住这个色胆包天的!”
      等小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原本媚态横生的莫府二少爷呈恼怒挣扎状背贴在立柱上,自己反是那个压在上面的人。想退开身去,手腕不知何时被少爷的衣带缠住,越是拉扯,少爷的衣服被拉得越开,几乎半边的肩膀露了出来。原本静籁无声的润溪亭前一下子拥出了一大群人。几个壮汉围了上来,小念被揪住两只胳臂,粗暴地拖到亭外。早有人殷勤地为莫锦璃披上衣服,扶他坐在石墩上,莫锦璃青白着脸,抖着手,指着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强压在地上的小念:“苏念!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费我当年见你孤苦无依收了你,这几年供你吃住,放心留你随侍身旁,你竟是存了这龌龊心思!”那怒不可遏的眼神,那痛心疾首的语气,让苏念都产生了自己真是他口中那个以德抱怨、忘恩负义、丧心病狂的登徒子。
      “你,去马棚找条鞭子,要最粗最耐用的。你,去厨房端盆盐水来。你们几个给少爷我把这个畜生前襟撕开,绑好!要绑牢了,少爷我要检查的,绑不好有你们好看!”莫锦璃点到的几个小厮分头行动去了。苏念连解释的空当都没有,就被几个小厮按在润溪亭的立柱上,七手八脚捆了个结实,麻绳几乎扣进肉里,还怕达不到要求,绑好了还用力扯了扯,苏念几乎喘不上气。
      挑亮的灯笼火把把整个润溪亭照得犹如白昼。聚在一起的下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不断。 “啪”一声,莫家少爷抢过下人战战兢兢送上来的皮制马鞭,就着青石砖就是一鞭,吓得递鞭的小厮连滚带爬缩回了人群里。
      “这声不错,就是不知道用起来……”莫家少爷话音未落,冷不防照着苏念露在外面的胸膛就是两鞭。苏念只觉得胸前两道火辣辣地痛,紧咬着牙关才把痛呼声咽了回去。
      “怎么回事,一帮人围在这里咋咋呼呼的,不去干活!”莫锦璃正待举鞭再抽,管家莫政的声音从圈外传来。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莫老爷在前,莫正紧随在后走了进来。
      “璃儿,这是怎么回事?”莫老爷面露不悦,指了指被捆粽子一样绑在立柱上的苏念问道。
      “这个狗奴才,给他点颜色,他就开染房了!璃儿今天心情好,让他陪着喝点酒,他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居然斗胆做出,做出对儿子……”说到羞于起齿处,莫锦璃涨红了脸,撇开头去不再开口。一个小厮在莫老爷耳边耳语了几句,莫老爷也沉下脸来。
      “这事您别管,您忙您的,璃儿我要亲手教训教训这个胆大包天,不知分寸的奴才!”说着把鞭子往边上一送,马上有人接了过去,细细地抹上盐水。
      “少爷息怒,这当中可是有什么误会?”莫老爷转身正要离开,莫政却说话了,“毕竟这小厮,他是个男的,他……”
      “政叔可是怀疑少爷我闹着玩,找茬!”刷一下,莫锦璃拉开裹在外面的袍子,掀起右边肩膀的衣服,侧过脖子,白皙的脖颈上几个紫色印迹清晰可见。引得一群围观的下人倒抽了好几口气,“政叔若觉得这样很好玩,那政叔也玩给少爷我瞧瞧!”
      “这个……”莫政被这一堵,老脸也有些挂不住。莫老爷咳嗽了几声,才得顺着台阶下, “老爷可是受了寒,小的这就扶您回房里休息。剩下的事小的就可以做完。你们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一群下人见管家发话,也不敢多看,作鸟兽散,但也有不少大胆些的,离得不远站着,一边装作做事,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
      “打你个大逆不道的奴才!”“打主意打到本少爷头上了!”“你这个贱奴才,畜生!”骂一声,莫锦璃挥着鞭子就是一下。他从小到大多半呆在府中,市井间的粗话他知道的不多,骂了几句想不出词了,就闷着声打。到了最后,苏念也分不清被打中了哪里,好像全身每个地方都刺痛得不行,像在火烧上烤油里炸一样,裂开的伤口碰到沾了盐水的鞭身,更是像被针尖不停地刮着一般椎心的痛。身子被马鞭拉离的惯性带动着向前一挺一缩,伤口被挤压着,被捆紧的麻绳勒磨着,淌下来的冷汗模糊了视线,意识涣散开来,又被生生痛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咔一声,马鞭甩出去收回来的口当应声而断。
      “去,再去取一根来。”莫锦璃把断鞭一丢,抓住经过的一个小厮道。自己坐在一边的石墩上喘气。过了片刻,小厮呈上马鞭,莫锦璃又要动手,前厅突然传来了女子的惊呼声,接着急切凌乱的脚步声向润溪亭而来。
      “住手,不许再打了!”那声尖利的呼叫声尾音都带着颤。随声而至的是一个着藕荷色窄袖双襟短衫、同色曳地长裙的中年妇人,慌慌张张拽着莫老爷小跑而来。
      “住手!”中年妇人顾不上仪态狼狈,见到苏念几乎奄奄一息,破破烂烂的衣服裹不住鞭痕累累的身子的模样,先是痛呼一声,接着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抱住还没回不过味来的莫老爷就痛哭起来:“老爷啊老爷,这是咱们的琦儿啊,求求你啊老爷!让璃儿不要再打了!”然后是一阵混乱,惊叫声,争吵声,呼喝声,苏念只闻得那个惟一熟悉的声音凉凉地道:“记得把柱子上乱掉的漆印补好,少爷我明日可是要看到完整无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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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儿啊念儿,以后要乖乖听少爷的话,少爷吩附你做什么便是什么,不许有半点懈怠忤逆,不许喊苦喊累,带上娘这一份用心伺候着;都是娘一时糊涂,是娘造下的孽啊!……少爷睡觉不老实,要记得随时给他掖被角……少爷怕冷,要早些换上厚衾子……少爷会做噩梦……”那凄绝悔恨之声在耳边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女人气息奄奄,无论他如何喊叫捶打,只是目光呆滞,嘴角淌着褐色的药汁,紧抱住自己喃喃低语。他想去端桌上的药碗,却怎么也够不到,够不到……娘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变得越来越僵硬,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够着明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碰不到的药碗,突然药碗翻了,从碗口处汩汩而出的却是暗红色的鲜血……
      苏念骤然惊坐起来,挣扎的同时扯动了身上的伤口,苏念痛得软了身子,又倒回床上。好久好久没有做这个梦了,苏念思索着好久是多久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杏黄纱账,身上盖着的柔软轻薄的绣被,以及面前一张陌生的满是欣喜的少女的面孔让苏念有片刻的恍惚。
      “少爷你可是醒了,夫人担心地昨一宿没睡着呢,小桐这就通知夫人去!”少女说着跑出了屋,弄得苏念一头雾水。莫不是还在做梦?可是苏念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阵阵火辣辣的疼痛马上从全身上下每一处传来。身上已经抹了药,包扎固定。还是说这又是璃少爷玩的新花样?苏念正苦思冥想时,伴随着一声如丧考妣的“儿啊!”,一张喜极而泣的中年美妇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平时精致的装容不再,有些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双眼有些浮肿充血:“琦儿啊,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小桐,快去给少爷把红枣银耳粥端过来!快!”说着,一边抓着苏念的手,一边拿着帕子抹眼泪,“这打得也腿颓狠毒了些,娘见了那伤口啊自己心里那个疼……”
      “那个,夫人您可要保重好身子。” 卫氏这张平时对着少爷总是露出一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的脸上出现这种凄楚无限,痛心不已来还真是让苏念觉得怪异。
      “自己的儿啊就是孝顺,呜呜呜!”
      “夫人,小的是苏念!”
      “娘知道你受了很多苦。琦儿啊,我们母子终于是团圆了,呜呜呜!”也不知道是病体发难还是被鸡同鸭讲给急的,苏念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中,但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的,真心希望再一次醒来时,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自己又是缩在朱矶阁边的小阁间里那张自己的青纱帐木板床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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