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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又是那个梦。
      梦里是一大片金色的海滩。上空笼着厚厚一层雾气,看不到天空,远远近近没有山峦,没有舟船,也没有半个人影。
      她意识中模模糊糊地记得每一次她都在这里等待,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刻,突然抬头,微笑着看着从白白水雾中跑过来的少年。
      他每一次都跑得很欢快,脸上的笑容明朗得耀眼。
      她不知他叫什么,不知他从哪里来,但少年总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像。。。另一个自己。
      少年牵起她的手沿着海滩向南走,周围都是雾气,她看不清路,朦朦胧胧间水雾散去,他们已经置身于一处雅致的庭院。
      庭院翠竹丛生,遍植芳草,绿水环绕着一座竹亭潺潺流动。
      少年与她手牵着手并肩站在竹亭前,他晶亮的眼中有热烈的光彩在跳动。
      亭内,穿着天蓝色衣衫的女子斜倚在白玉凉椅上,修长圆润的手指覆在竹桌上轻扣,眉头微蹙,遥望着远方天际。
      时间凝滞在这一画面上,少年久久凝望,她抬起头,看到绯色霞光慢慢染红整片天空,他玉琢般白嫩的脸在霞光中渐渐变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犹如初升的辰星般灿亮。。。
      她的胸膛内也开始荡起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随着漫天漫地铺来的红光而沸腾起来。她不知这样的喜悦由何而来,但她欢喜,就好似被温暖的海水轻柔地托浮于海面上般舒服。
      蓦地,那女子回转过身,神情微微怔了一下,继而唇上浮起一个清清淡淡的笑。
      她笑起来很美,淡然宁静,仿若凝然不动的湖水,幽静而醉人。她眨了眨眼,看到那女子朱唇微启,柔媚的声音随着轻风飘荡过来。
      “言儿。。。”
      言儿?
      突然,眼前的霞光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白光,铺天盖地的晃的她紧闭上双眼,片刻空白后,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清晨的曙光透过窗棂挥洒在破旧的被褥上,她翻身坐起,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旭日冉冉升起,梦境中的奇异的感觉也被这灿烂的朝晖一点点冲散掉。
      她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做那些奇怪的梦,梦境里的那个漂亮少年经常带着她穿过雾气,出现在一座巍峨的府邸内。高高低低的楼阁,迂回曲折的长廊,幽绿的湖水,卧在水面上的长桥,真实得犹如亲临。
      她年岁还很小时,梦醒后就淡忘了,并没有怀疑过。待她年岁渐长后,才开始感到迷惑。
      她生在东海岸上的一个小渔村,从未踏出过村子,见到的都是草棚土墙,舟船渔网,梦中的富贵和华美简直如同村子长辈们口中传颂的龙宫一般神奇。
      她还记得少年身上穿的衣衫不像她的粗布衫裤,摸在手中细软光滑,他的皮肤莹白如雪,也不似她们渔村内整日曝晒在阳光下的少年们那样黝黑。
      他与她是不同的,但她却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们在梦中相伴长大,直到她开始努力的想记住梦中所见之物,少年就像躲避她一样不愿再出现在她梦里。
      她从未对村里人讲起她所做的梦,甚至没有对爹爹提起。她记得第一次潜入海底采珠,那时她不足十岁,村里的少年们以采珠填补家用,对潜水早已轻车熟路,但他们不愿与她结伴,她孤零零地跟在他们身后,待到他们一个个纵身跃入水中后才紧随着他们潜入水底。
      最初她紧跟着他们,后来他们无法再深潜回到海面换气,她却越潜越深,直到发现藏有珠贝的礁石,她才停下来,用手中的尖刀撬下海底石头上的贝壳,而后紧紧抓在手中返回岸上。
      她开心地钻出水面,却看到少年们都站在礁石上用怪异的神情瞪着她。她初次采到珠贝的喜悦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
      年龄最长的海生,突然跃下礁石,冲到她面前猛地把她推到在地,又迅速退开,站得离她远远,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她怪叫:“季辛柯,你果然跟娘说的一样,是个怪物。”
      礁石上的少年们跺着脚附和海生,他们人人都叫嚷她是怪物,脸上的神情像见到鬼一样既厌恶又害怕。
      她伏在地上紧紧抱住贝壳,怯懦地看着他们。少年们闹够了不再理她,结伴回村去了。待到周围安静下来,她才从沙地上爬起,回到家蜷缩在床角流泪。
      日落后爹爹打鱼归来,她扑进爹爹怀里,睁着红肿的双眼问爹爹村里人为什么说她是怪物。
      爹爹叹了口气,用布满皱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很久都不说话。
      后来她大概也意识到因为她的存在才会让爹爹如此为难,渐渐地她不再向爹爹哭诉,遇到村人她会远远避开,受到欺负也只会低下头默不作声,她乖巧地做本分的事,每日织网、煮饭,等爹爹归来,而那些奇异的梦境就是藏在她心底的秘密,不能说。。。
      她下了床,走到柴房淘了把米放在木盆里,舀满水后吃力的端到院子里,蹲在地上洗米。
      季老汉正弯着腰清洗搭在挂杆上的渔网,海风夹带着海腥味阵阵吹来,渔民们安静地忙碌着,她抬起头望向前方遥远的海面,金灿灿的朝晖投在海面上,水波轻柔地荡漾。
      突然,她眨了眨眼,前方地平线上二个黑点忽隐忽现。她一边搓米,一边盯着海面看,那二个黑点越来越大,仔细看去竟是二艘船。再近些时她看到那船的船型要比渔民的渔船大很多,桅杆顶部插着一面白底黑边的旌旗,船帆吃风程度相当的鼓,正全速地向岸边开来。
      她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忍不住叫了一声爹爹。季老汉含糊地应了声,等了片刻没有听到下文便疑惑地扭过头,见她呆愣愣地盯着前方看,便放下手中的活,直起腰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待他看清楚后脸色猛然大变。
      正在此时,村里突地爆起一声惊慌的喊叫:“不好,是八幡船,倭寇来了。”渔民们听到叫喊声,瞬时乱作一团,扛着桅杆的渔夫吓得一把扔下桅杆转身仓皇的向家里跑,随即一阵急促的海螺号角声传遍整个渔村,这是只有在遇到敌情时才会响起的信号,男人们很快都手中提着鱼叉仓促地聚拢在一起,女人和孩子躲进屋子里紧闭上房门。
      季老汉冲进屋内翻出一把尖刀,又急匆匆地冲出来将刀塞进她怀里。摸起墙角的鱼叉拎起她就往海滩跑。
      鱼村三面都是峭壁,一面临海,地形成碗状,村民到最邻近的集市也需乘船半日才能到达,非常闭塞,数十年前曾有倭寇来袭,也不为掠夺财物,事实上小渔村里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劫掠的,倭寇登岸只为补充淡水和口粮,但倭寇残暴成性,所到之处村庄必被焚毁,村民也被屠杀殆尽。渔民对之又恨又惧,但路上被峭壁所阻,倭寇来袭,只能奋起反抗,别无退路。
      他们跑到最近的礁石后时,倭寇已经登岸,分成三队,一队挥舞着长刀与正面迎过来的渔民混战在一起,一队从北面迂回窜进村内,挨家挨户地踹开房门砍杀妇孺,还有一队沿海岸搜寻躲藏起来的村民。
      季老汉把她推进海里,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见到爹爹把她丢进海里就要离开,心里一慌,扑过去抓住季老汉的手不放。
      季老汉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叮嘱她:“记住,潜到水底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爹爹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厉,浑浊的老眼中竟然泛着泪花。
      她咬紧下唇,松开手,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她看着爹爹回转过身与追杀过来的倭寇厮杀在一起,看到爹爹寡不敌众倒在倭寇的刀下,爹爹倒下的那一刻,她一手捂住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滚滚地落下,身体不能抑制地颤抖。
      倭寇踢开季老汉的尸体,杀气腾腾地向她藏身的礁石奔来,她忍着悲痛,一头钻进水里。她听到倭寇在岸上冲她叫嚷,她知道他们会守在岸上等她浮回水面换气时杀掉她。
      但他们不知道。。。她在水中可以像鱼儿一样呼吸。。。
      她拼命地向海底游,岸上惊慌的尖叫声、求救声,愤怒的吼声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脑中重复地浮现爹爹浑身是血倒下的画面。
      为什么?为什么要毁掉我们的家园?为什么要杀掉我们的亲人?究竟是为什么?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伤心、愤怒。
      一十二年来她生活的家园,虽然她在这里没有得到过快乐,甚至受尽了歧视和冷遇,但她从没恨过没怨过,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啊。
      她浮在水底,感受到冰冷的海水包围着她。冷,刺骨的冷,冷到心底。
      她缓慢地呼吸,睁开无神的眼茫然地看着她周身游动的鱼儿,脑中空白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冷静下来,涣散的思绪一点一点抽回,她踩着水小心地向上游,贴近水面时,她竖起耳朵细听岸上的动静。
      守在岸上的倭寇似乎已经离去,她摸着水底的礁石浮出水面,趴在岩石后偷偷向村口望去。
      早晨还一片安宁的村子此时却已被熊熊烈火所吞没,热浪一波一波的窜入高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尸体燃烧后的焦灼味。
      身穿武士服的倭寇两人一组抬着数十个大木桶往战船上运,南北两岸各有一队倭寇正列队返回战船。
      她急急地张望,寻找爹爹的尸首,在刚刚爹爹倒下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滩血。
      她心里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的爹爹就这样枉死了,她的家就这么没了。她该怎么办?
      何去何从?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倭寇都登上了船,收回舢板,起锚下帆,战船慢慢地离岸而去。
      她看着八幡船渐行渐远,回头又望了一眼火光中的村庄,不再犹豫,翻身钻入水底向八幡船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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