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香初袭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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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厮将捆贺兰洛之的绳子解开，挥挥手叫他快走，气焰也不那么嚣张了。贺兰洛之倚着门板，咬牙拔去身上的镖，血便止不住地淌出来。他也不管，硬撑着往外走，刚踏上走廊，就看见岫儿红着眼眶等在那儿。
“先生…”见他出来，岫儿一个扑将过去，见他左肩和小腿皆流着血，吓得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问，贺兰洛之忽地皱眉躬身，哇地吐起来。他没吃什么饭食，药倒喝了一堆，吐出来的都是水。
岫儿更加六神无主，哆嗦道：“先生，我该怎么办？”
贺兰洛之吐完就好了，掏了帕子擦嘴，呵呵一笑：“回去回去。”估计经过刚才那一场惊吓，面部肌肉已经失控了，半天也扯不出个笑脸。
岫儿抹了把泪，背过身，不容分说就背起了他。他比岫儿矮小，背他也不是难事。岫儿只觉他身子很轻，身子骨又细细的，好似一个抓不住就要溜走，不觉又将他的腿揽紧一些。正崩豆似的掉泪珠子，却听得贺兰洛之在耳边打趣：“岫儿，你真是做贤妻良母的好料子。”
岫儿来气，作势要扔了他，那厮将她脖子揽紧，赖着死活不撒手。岫儿心底莫名地来了点欣喜，嘴上却不饶人：“我要是你娘，一定将你这不省心的扼杀在摇篮里。”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倒惹得贺兰洛之沉默起来。意识到许是说错话了，岫儿干咳一声，刚要岔开话题，背上那人却道：“我要是我娘，也会这么做的。”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使得气氛莫名变得沉闷起来。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了汲英轩，岫儿拿纱布将他缠成了粽子，又伺候他更衣睡觉。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而窗边传来了隐约的猫叫声。
贺兰洛之猛地醒来，打开窗子，一只通身雪白的猫灵巧地跳到窗台上，一双眼睛烨烨地反射着月光。
贺兰洛之微笑，轻唤：“灵。”
名叫灵的猫，是先生在世的时候收养的，并在它的体内注入了人的灵魂，使它能像人一样思考，却依旧保持猫的习性。因为本身是“灵媒”，所以干脆得名“灵”。而凭借体内永生的灵魂的精气影响，灵虽活了近十年，却依旧是活蹦乱跳的年轻模样。
灵站在窗台上，干净玲珑，弓着身子抖了抖毛，又转身跳开去。
贺兰洛之扭头看看门外，黑漆漆的一点声音没有，料定岫儿睡了，便换了衣服，跟着灵从窗子翻出去。夜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就连月色也被夜色掩盖。贺兰洛之小腿痛得一瘸一拐，只穿着布鞋的双脚在秋风里冻得通红，而他本人却浑然不知的样子，只盯紧了灵紧紧跟着。
府上的人都休息了，只在走廊上有稀疏的灯笼点着，四处黑乎乎的，愈发显得阴森。贺兰洛之不知被绊倒了多少次，终于来到了湖心亭。
湖心亭深居后花园的湖中央，只有一座小桥，从湖的一边通过去。
灵蹲在湖心亭的石椅上，望着亭中央的地板，慵懒地摇摇尾巴。贺兰洛之会意，蹲下，伸出双手覆在那块地板上。不出他所料，石板设有机关。他蹲下，将双手覆在冰凉的石板上，回忆着先生教的十种破解机关的方法，一个一个小心试过，试到第七种，石板有了动静。他顿了顿，更加仔细地按压，石板忽然下陷，然后收到一边，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
太子府中竟有如此隐蔽的密室，却不知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贺兰洛之拿灯笼照了照洞口下面。洞很深，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旋转石梯通向下面，恰容得一人通行。贺兰洛之吩咐：“我下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灵便懒懒地伏在洞口。
贺兰洛之拿着灯笼下去。旋梯很长，两边的墙壁上用黑色的颜料画满了形状奇特的蛇虫。整个甬道极其黑暗，暗得连灯笼的烛光都照不远。走了许久，才见到下面有些许光亮透上来，却是阴森森的白光，白得刺骨，像抽干了血的皮肤。
旋梯尽头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因为是在湖底，安静得骇人，有些寒气，却不是很冷。墙壁上附着许多发着白光的东西，和刚刚墙壁上画的蛇虫十分相像。它们是这房间唯一的光源，安静地趴在石墙上，不知是死是活，映照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不详的味道。
贺兰洛之注意到，这里的石墙上同样画满了奇特的蛇虫。
他向来怕虫，更别提这些闻所未闻、仿佛非人间生物一样的怪物了。这地方简直太诡异，令他头皮有些发麻，但是越奇怪，就越有秘密可寻。仿佛强迫一般的，贺兰洛之逼着自己走进去，猜测着这儿是不是府上秘密的停尸房或者审讯室一类的。
正这样想着，一把冰凉的利器抵上了他的咽喉。
利器紧紧地顶着皮肤，只要轻轻一划，贺兰洛之即可一命呜呼。
“你是谁？”
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虽然充满胁迫的味道，却依旧十分动听。
贺兰洛之暗叫不好。但冷静下来，却发现女子的身手并不高明，她的指尖微微发抖，肯定不会武功。他安下心来，转转眼珠，四下瞟瞟房间。房间安静整洁，几处纱帘后隐约可以看见门，应该是内室。墙边的小几上放了许多纸张，小几旁置了一把做工精细的琴。
是个爱琴之人。既如此，从琴下手，或许可以与她沟通。
贺兰洛之抿了下唇，轻声道：“琴虽极品，可惜弦却松了呢。”
女子微微疑惑，却依旧语气逼人：“什么？”
贺兰洛之趁女子松懈之际，猛地退开一步，转过身，和女子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对视。
淡白的光亮中，一个年轻女子手持一把尖长的簪子立在眼前。她约莫二十岁，通身白衣，黑色的及腰长发柔软秀美，白皙光滑的脸上眉目如画。只是通身的美艳华丽间，清楚地流露着病入膏肓般的羸弱。
此刻的她眼神里流露着阴森的凶光，那神态简直像是来复仇的恶鬼，完全违背了她的气质。
贺兰洛之安慰似的走到几步之外的琴边，轻抚琴体，道：“此琴名‘睡莲’，由开国时代的一名工匠呕心制造，汇集‘见血封喉’之木材、名贵玉石和汗血宝马之马细尾毛制造而成，历经近百年，名声大噪。”
女子盯着贺兰洛之的眼睛看了许久，忽而脸色放缓了许多：“你懂琴？”
贺兰洛之以手撩弦，几声清脆的琴音蹦出。“略知一二，只可惜此琴的第三根弦松了，若紧上些许，必定音色更加。”说着伸手紧了紧弦，再抚一次，果真音准非常。虽然一般人听不出这其中的差别，但资深行家定可洞悉。女子果然认同地道：“确是精准许多。你是谁？府上的乐师？”
贺兰洛之摇头：“不，我只是一名译官。小时候学过琴，略懂而已。”
女子显然放松了警惕，将簪子插回脑后的发髻，款款走上前坐下，柔声道：“你懂得很多。”
贺兰洛之再次仔细打量女子。现在的她神态温婉，简直和刚才的她判若两人，寻思道这人变得也太快了。
女子一身白衣乍看虽朴素，但细看之下，做工相当精细，料子也是上等的锦绸，头上别的那只簪子，也是镶着好玉的玳瑁。这女子必定是身份尊贵之人。而前不久不经意间听到的一个传闻，忽然间与眼前的女子重叠起来。
贺兰洛之也不言语，信手弹起琴来。女子安静地听着，忽而睁大了眼睛。
这曲子，竟是几近失传的《早春赋》！
女子又惊讶又钦佩，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禁赞叹：“简直神来之曲…”
贺兰洛之颔首微笑：“不敢当，娘娘。”
女子吃了一惊：“你怎知我的身份？”
试探性的问话，还真问对了。说起来，贺兰洛之入府时还奇怪，太子已然十九岁，按说在一年前就该大婚了，可眼下虽有两房侍妾，却无一明媒正娶的妻。就算太子再宠江泠，也不可能不婚配。后来无意间听见两个婢子的私房话，说太子一年前奉皇命娶了一位一品大员的独生女儿，名叫唐琬秋。后来那位小姐因小产受到刺激，精神失常，被送到府中密室调养，之后再无人见过。
果然眼前的女子，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太子侧妃唐琬秋。
贺兰洛之坦诚道：“早听说太子殿下有一位美貌的侧妃娘娘，极爱琴，可惜生了病，深居简出。不想在此见到娘娘，多有冒犯。在下贺兰贺兰洛之，先前说过，是府上的上轩译官。”略略思索一下，特意补充了句：“许是才疏学浅，不得太子殿下待见，娘娘不会嫌弃吧。”
唐琬秋听了此话，便知贺兰洛之不是宇轩那边的人，稍稍放下戒备，摇摇头，但还是有些诧异：“这入口有机关，你如何进得来？”
贺兰洛之抿唇，眼神真诚：“恰好被我撞破而已。”
唐琬秋点头，轻叹：“我好久都没见到…”忽而想起什么来，惊慌地催促贺兰洛之：“快走，快走，你不能久留，一会儿给人发现就完了。快走！”
贺兰洛之顺从地起身，刚踏上楼梯，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腕：“贺兰公子！你听我说…我没有疯！”
“娘娘？”贺兰洛之定住，“您说什么？”
“我没有疯，我不是疯子！”唐琬秋拽着他，拼命摇着头，眼眶已经发红：“我没有疯，我不是疯子！我真的…”说到这儿忽然住嘴，仿佛被什么力量挖去了声音，只痛苦地瞪大了眼，被魇住似的死死盯着黝黑的旋梯口。
一瞬间，贺兰洛之觉得身后发寒，顺着唐琬秋的目光猛地回身，却只见一片漆黑幽寂，什么都没有。不知不觉间发了一身冷汗，他看着唐琬秋，她的脸色苍白得不像个活人。隔着袖子的衣料，他甚至可以感到她手心的寒意。有那么一念之间，他突然想，一个不见阳光又与世隔绝的人，究竟该怎么维持生命。
唐琬秋终于放手，慢慢地走回去，嘴里呢喃：“算了…算了…算了…我不能…”
贺兰洛之有些不忍，道：“娘娘，贺兰以后会再来看你。”
唐琬秋背对着他点头。
贺兰洛之转身踏上旋梯，心头愈来愈凝重。
送到密室调养？可眼下的侧妃，怎么看都是被“囚禁”而非“调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湖底的密室，到底囚禁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灵守在洞口，看到贺兰洛之出来，便起身，低低地叫了声。
贺兰洛之吹熄灯笼，重新恢复机关，沉声道：“太子侧妃，找到了。”
时已清晨，天边泛起了恍惚的鱼肚白，惨白得像垂死之人的眼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香初袭人（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