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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初袭人(一) ...

  •   夜色浓郁得什么都看不清楚。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漆黑的街角小巷里,一个人和一只猫的身影。
      一双纤细的手打开木匣,左手戴着的玉镯里含着一抹红翡,似是冰里着了火。木匣里面黑压压的看不出个一二三来,却见得两处反射着月光的亮点,堪堪是一双死不瞑目的人眼!
      细手的主人笑开,将木匣重新合上,从怀中摸出一张写了字的黄纸,升起一把火,将木匣连同人头烧了个干净,然后悄悄绕出小巷,折回汲英轩的东厢房,钻进尚未凉透的被窝里睡觉,淡然得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唇角挑起一抹艳丽阴狠的浅笑。
      人若害我,斩草除根。
      残酷的生活教会了他这个残酷的道理。

      两个时辰后,初秋的晨光洒遍了辽阔无边的玖澜国。
      玖澜国建国近百年,历经四代君王统治,正值繁盛时期。理所当然的,强大的玖澜国成为天下五国的轴心,享受其它四国的贡奉。然而玖澜国自始至终信奉的规矩,便是“以德服人”,虽一方独大,但绝无肆意欺压别国之举。除了每年向另外四个附属国征收适量的岁币,并进行适当的军事控制外,玖澜国向来照顾附属国,并得到了相当高的赞誉。
      这样温和的国家,必然有着温和的国君。只可惜,这位温和的国君——纳兰容龑,风华正茂却旧病难医。虽早已立下太子,但不安分的储君之位争夺战和党派纷争风起云涌,这庞大的国家,已经渐渐撕开了躁动的裂缝。

      熹微的晨光中,汲英轩已经开始有人活动。
      汲英轩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坐落在太子府的西南角上,专给译官们居住。因皇帝龙体抱恙,少不了让太子帮忙批阅国内外的奏章,故而在太子府设译官,为太子翻译外文书信。译官并不算在编官职,但毕竟是在太子身边做事,日后少不了飞黄腾达,因此有些权势的人家都想把自家孩子送进汲英轩。然而,严格的考试选拔之后,能如愿的寥寥无几。如今在汲英轩当职的,共有十人。
      汲英轩分三个等级:上轩、内轩和外轩。外轩的人等级最低,一般初入轩者进外轩,现有四人;内轩等级高于外轩,由外轩者考入,现有四人;上轩为译官最高等级,只二人。
      府上的规矩,只有上轩者可以随侍太子于书房。内轩和外轩的人只有在外书房埋头苦干的份儿,外轩者更是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贺兰洛之初来乍到也是进了外轩的,在外轩工作了一年,竟也直接考入了上轩,弄得内轩外轩的人大跌眼镜,不敢相信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鬼能跨级升迁。
      汲英轩的东厢房里,岫儿正忙跟贺兰洛之进行拉锯战。
      贺兰洛之昨夜睡得晚,此刻正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哼哼唧唧地赖床。岫儿使出第二招,“嗬”地一声,把贺兰洛之的被子掀了,可那厮只是裹裹亵衣,接着睡。再伸手咯吱两下,全无反应。
      岫儿只好使出杀手锏,从鼻子里哼口气,大喊一声:“呀,怎的进来一只狗!”
      贺兰洛之腾地跳起来,利索得好似一只跳骚,一声惊叫缩到床脚。岫儿露出胜利的一笑,将他捞过来拖了去洗脸。好不容易坐到饭桌旁,贺兰洛之迷迷糊糊拿起勺子喝粥,却直往鼻子上捣去,拈着勺柄的左手手腕戴着一只玉镯,寒光凛冽,红翡飘渺。
      岫儿又气又笑,拿着手帕给贺兰洛之擦脸:“先生啊,您就让我省点心吧!”
      贺兰洛之这才算睁开眼睛,含着粥道:“你不像丫鬟,倒像我娘,这般的爱操心。”
      岫儿挥拳:“少贫嘴了,再不赶快,你信不信我真的牵只狗来。”
      贺兰洛之乖乖地不再说话,快快地吃了饭,换了衣服。
      岫儿在一边,支着下巴端详贺兰洛之。右眼带着眼罩,据他说是小时候被狗追赶时跌倒磕瞎了,这也成了他怕狗的根源。比自己还矮半头的身高,小脸两侧有两缕下侧剪齐的刘海,长而浓密的青丝在脑后束成一个低马尾,用一根浅绿绸带扎着。身上是浅绿色长布衫,虽是很普通的装扮,但生生遮不住非凡气质。岫儿忍不住叹了口气,贺兰洛之抹着脸颊调笑:“叹一口气便减三日寿命,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莫不是想婆家了?”
      岫儿又气又笑:“你小我四岁,竟说我‘小小年纪’!快走吧快走吧!”
      贺兰洛之灿然一笑,转身出门,立刻退去笑脸。岫儿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神色黯然。这样美的少年,偏偏不受府上人待见,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亦或是命该如此,生来便是无人理解之命呢?
      贺兰洛之顺着长廊一路疾走。偶尔碰见几个外轩的译官,便腼腆地笑着打招呼。那些人总会很郁闷地问:“贺兰,你是怎么考进上轩的?”
      贺兰洛之也想不明白,抓抓脑袋傻笑:“蒙的。”
      那些人又总会更加郁闷地叹着走开,一边还哀叹着他的运气怎能如此之好。
      时已初秋,天气见冷,但走廊两旁却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这样的情形,在贺兰洛之的故乡是不多见的,那里一到秋天,便落叶满地,缤纷散尽。贺兰洛之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和这地处南方的温润的都城,隔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江。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走廊的边沿,盯着一朵绿色的牡丹出神。
      老毛病犯了——思乡了,更确切地说,是想娘了。而娘就像一根引线,一想到娘,就会想起许许多多不愿想起的往事,充斥着他短短的15年光阴。
      所谓剪不断,理还乱。贺兰洛之不再多想,摇了摇头,快步走向书房。

      太子府,后花园。
      满园的牡丹丛间,一身银灰色绸袍的太子纳兰宇轩正坐在石凳上,慢慢地呷着一杯白毫银针,红艳如火的双眸,正满怀温情地看着不远处放风筝的少年。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冷着脸问身边站着的人:“傅太医,药方已经换了两日,怎么小泠的身体还不见好?”
      傅良辰躬身道:“回殿下,江泠公子身体本就虚弱,加之天气渐寒,应慢慢调理,不能心急。”
      “常听小泠抱怨药苦难以入口,你身为本宫府上的太医,连个不苦的法子都想不出?”
      “下官不才,正在积极筹备新药方,还需些时日…”
      纳兰宇轩斜了他一眼,那双眸子红如烈火焚烧,却堪堪让人不寒而栗。片刻,放了茶盏,目光又回到不远处,道:“罢了。当初本宫看你医术高超,才特意将你从太医院调到太子府。你给本宫好好的做事,本宫自不会亏待你。你去吧,三日内给本宫交出新药方,不准出岔子。”
      傅良辰点头称是,清秀俊逸的眉眼微微垂着,退下去了。
      放风筝的少年正玩得起劲,追着风筝到处跑,将满地的牡丹踩得东倒西歪。
      慕公公在一边,又是担心又是揪心:“江先生,慢点,别跌着…哎哟,这可是刚进贡的魏紫,您轻点踩…”
      纳兰宇轩微微笑着阻止:“由他去吧。本宫喜欢看他笑。”
      慕公公顺从地闭了嘴。江泠听见,回眸一笑,更加开心地奔跑,一身鹅黄色锦缎,像只雏鸟。可惜雏鸟放风筝的本事并不好,总是连连坠落花丛。
      美景加美人,纳兰宇轩看得来了兴致,便走上去,拾起花丛中的纸燕往空中一抛,然后揽着江泠小跑。那黑色的纸燕飘飘忽忽地升起来,纳兰宇轩握住江泠的手,将线轴一拉一收,那纸燕竟也飞得四平八稳。
      “自己来试试。”纳兰宇轩松开江泠的手,笑着躲到一边。谁知忽地来了阵风,那纸燕斜斜一晃,一头栽向旁边的高树。江泠用力地扯了扯,风筝却被树杈越缠越紧。他泄气地一笑,脸色因为生病而虚白,明眸皓齿,煞是美艳动人。
      “什么都做不好。我真是没用。”
      竟敢扫江泠的兴,纳兰宇轩恨不得将那棵树拔了。赶紧揽住江泠的肩头安慰,忽地眼一斜,瞥见走廊上路过的一抹绿影,一扬下巴,道:“把他叫来,给本宫上树取风筝。”
      慕公公去了,片刻便带了贺兰洛之过来。见了礼,贺兰洛之挑唇,眼神却冷得像冰溜子:“殿下,请恕小人不能从命。小人是个译官,只懂文墨,不会爬树。”
      “你有没有听懂本宫的话?本宫是命令你去爬树,不是问你会不会爬树。”
      “哦,小人懂了。”
      贺兰洛之傻笑一下,走到树下,踩着树干上粗糙的凹凸,笨拙地爬上去,活像一只蹩脚的绿猴子。
      伸手拨下风筝的一瞬,贺兰洛之脚下不稳,竟一下子跌下了树。几米高的高度,摔得贺兰洛之头晕目眩,身上疼得厉害。顾不上别的,赶紧检查左手戴的上好玉镯,幸而完好,才松了口气,挣扎了半天,却爬不起来。
      江泠想去看看贺兰洛之的伤势,被纳兰宇轩拉了回去,只好焦急地蹙着眉。
      纳兰宇轩看着垂着头的贺兰洛之,眼下,那张漂亮的脸正强掩着难过,淡粉色的下唇被洁白的上齿紧咬出一痕淡淡的白色。他禁不住蹲下身,对上那只黑色的眸子。
      凭良心说,那真的是一只很美的眸子。睫毛并不是很长,却极优雅地上翘着。眼角微微上吊,白皙的眼角皮肤中渗透着晶莹的淡红。黑得纯净发亮的眸子,完美地融化在些微淡蓝的眼球上。配上猫眼一样的眼形,整只眼睛完美到妖冶,真真是天下无双。
      纳兰宇轩贵为太子,身边自然不缺美人,然而眼睛如此勾人的,独独贺兰洛之一个。他初入府的时候,纳兰宇轩不是没有感叹于他的美貌。只是那眼睛美虽美,却始终透出桀骜和危险的神色。纳兰宇轩正是厌恶这种眼神,他不喜欢不听话的狗。所以纳兰宇轩讨厌他,想整他,想打倒他,看着他跪地求饶,或许那时就能放过他了。
      抱着这种恶狠狠的想法,纳兰宇轩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才鄙夷道:“连猴子都不如呵。”
      贺兰洛之却嗤笑:“难道殿下请了猴子做译官?却不知太子府成了个什么地界。”话音刚落,便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歪倒在地。
      “你这张嘴,迟早会要了你的命!”纳兰宇轩站起身,又补了一脚,“没咽气的话,去书房工作。”然后揽了江泠离开,江泠的小脸更加惨白,双眉紧蹙。
      慕公公凑过来,悄悄对贺兰洛之道:“贺兰公子,您学富五车,怎的偏偏就不会顺人心意呢?哪有跟主子顶嘴对峙的下人呐。”这慕公公是当初纳兰宇轩迁出东宫时带出来的,人极和善,看不过贺兰洛之的落魄样子,晚走几步想劝劝他。
      贺兰洛之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动作慢慢停止,唇角慢慢上挑,竟无声地笑了。
      “哎哟贺兰先生,您怎么还笑呢?您要是个明白人,以后就把这倔脾气改了吧。”
      贺兰洛之没理他,笑得眼睛都弯了。
      慕公公看这人没得救了,只得叹口气,走也。
      中午,贺兰洛之回到住处,岫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贺兰洛之,很开心地跑过来:“贺兰先生,饭菜都拿来了,快进去吃吧。”看到贺兰洛之灰头土脸的样子,惊讶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贺兰洛之一笑:“猴子摔跟头了。”
      岫儿不明就里,嘴巴一张一合,想问又不敢问。
      “午饭我想吃鱼,你给我从那缸里抓一条来。”贺兰洛之还是笑,指着墙根的一口大缸,挽了挽袖子。
      “又要杀鱼?”岫儿熟练地拿起网兜捞鱼,那些鲫鱼欢实地乱窜,搅了岫儿一身水渍。贺兰洛之拿了一把尖头剪刀坐在小凳上,面前放了个木盆。
      岫儿将活蹦乱跳的鲫鱼放在木盆里,道:“先生,莫要生气。”
      贺兰洛之倒怪了:“你怎知我生气了?”
      “先生心情不好的时候,老是杀鱼,先杀后吃。而且还老是笑,一笑就没个完,怪瘆人的。”
      “呵,这么了解我,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么。”
      岫儿还没来得及说恶心,见贺兰洛之早一剪刀下去,鱼腹里的花花肠子一通乱涌,比蛔虫还恶心些许,连忙别开视线:“先生,你这气生得太贵了。一生气便要吃鱼,这鱼是咱自己出钱买的啊,你就算为了省钱,也少生点气吧。”
      “劝我放宽心,也不用找理由嘛,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贺兰洛之笑,将鱼摆弄得更加欢实。两人说说笑笑,鱼杀好了,岫儿便拿到膳房去红烧。
      岫儿刚走,江泠就带来了一个温文儒雅的年轻男人来。一见贺兰洛之,急忙上前道:“贺兰你摔伤了没有?还记不记得,这是傅良辰傅太医,我特意请来给你看看伤势。眼下太子殿下正发怒,私请太医的事,别告诉他哦。”
      贺兰洛之闻言起身,慢慢挑开一抹淡笑:“多谢江先生挂心。贺兰并无不适,不必劳烦傅太医了。况且江先生身体抱恙,不可为贺兰操心。”
      江泠却热心地招呼傅良辰替贺兰洛之诊脉,傅良辰作了一揖,道:“请贺兰先生坐,把手放在这里。”
      贺兰洛之推辞不掉,盯着那只雪白的小棉枕,缓缓把手放上去。
      诊脉完毕,傅良辰开了方子,交给江泠道:“贺兰先生并无大碍,只需些活血化瘀的药即可。”
      江泠拿了方子,放下心来:“抓药的事就交给我吧。等我煎好药就给你送来。”
      贺兰洛之道声辛苦,叫岫儿送客,江泠便带了傅良辰出去。趁着江泠转身的当儿,贺兰洛之狠狠地盯了傅良辰一眼。傅良辰不做声,只在背过身的刹那,将左手背在身后,轮流做出了二、五、四、八的手势。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贺兰洛之才从枕芯里摸出一张纸,将第二行、第五列和第四行、第八列的药材名字抄在纸条上。恰逢岫儿回来,便叫她快快去府外的药铺买了回来,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吃下。
      江泠不一会儿便端了药进来,亲眼看着贺兰洛之喝下,才放心道:“贺兰安心睡吧,一觉醒来,准保哪儿都不痛了。”
      贺兰洛之感激一笑,送了江泠离开,手却暗暗地握成拳,细小的骨节绷得泛白。歪在床上看书,累得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有人推门进来。贺兰洛之抬头,岫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将盘中的碗递给贺兰洛之,道:“先生,药已经凉得正好了。”
      贺兰洛之接过那只雪白的瓷碗,看着碗里黑压压的药汁,微微皱眉,一仰脖,将药汁狠狠地灌了下去。药苦得很,简直能让人生生呕出心肝脾肺。贺兰洛之喝完,痛苦地干呕了一阵,然后接过岫儿递来的第二只茶杯,将杯中的花茶一饮而尽。
      岫儿不由忧虑地问:“这样苦的药,还是不要喝了。每隔一天就要受一次这样的罪,不能换一个不这么苦的药方么?”
      贺兰洛之却满不在意地拿起书卷:“苦口良药。倒是你,冲药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没有。”
      岫儿也曾问过贺兰洛之的病,却被贺兰洛之以一句“小毛病”搪塞过去,要他看太医,他也不肯。既然今日傅太医诊脉时并未诊断出什么病,岫儿便稍稍安心,只是嘱咐一句“早点休息”,依旧退到外间。通过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她知道贺兰洛之不喜人在身边久待,就连多一句话都会感到厌恶,便很乖巧地察言观色,该出现时出现,该离开时离开。
      贺兰洛之又拿起书卷,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娄安语,想起今日发生的这么多事,突然鼻子发酸,心头突突地痛起来。
      记忆流转回遥远的往昔。
      那个时候,他13岁,自己10岁。两个人偷偷跑出家门,一起去看烟火大会。自己走不动了,他便自告奋勇地背着自己回家。盛夏的晴夜里,一个小孩背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走在挂满红灯笼的热闹的街上,头顶着绚烂的烟花,嗤嗤地笑。
      犹记那时,无忧无虑,灿烂童年。
      贺兰洛之摸摸左手的玉镯,很温暖,渗透着自己的体温。玲珑剔透的翠玉间,一抹飘渺的红翡,幽幽地弯成大半个水滴形。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细细的羊毫在宣纸上划出墨迹,并不隽秀还略带稚嫩的十四个字,渐渐被水滴打湿,氤氲成团团模糊的烟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香初袭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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