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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我就不多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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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讲,只要是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海水就很喜欢在下面制造点动静。
她平时比较宅,难得有上课这样会被催着赶着、不得不做的事。既然都已经来教室了,不跟身边的人一起找点乐子多可惜。
所以团建课上,海水喜欢拽着小乐讲絮絮叨叨的闲话,辅以来自想好好听讲又不忍苛责女神的万百牌挤眉弄眼;主修课上,方程老师在上边说,海水跟晏珠白在下面唠,气得方程儒雅的圆脸都变方了;须来病的八卦大讲堂则情况更甚,校长每说一件新鲜轶闻,台下就要传来一片倒抽冷气声,而海水又是那个讨论得最欢、首当其冲——总被校长点到大名的那个。
今天上的战斗学,课程内容是对抗异族的战术指导,不用去训练场进模拟器,只在教室里上。虽然是池野——好像正因为是池野讲课,海水才得以明目张胆地溜起号来。
乐神望表情复杂地看着缓缓往台下走来的池野,又用余光瞥了一眼盯着叶脉紧皱眉头的海水。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下人。万一这是人家暧昧对象间的小意趣呢?他贸然打扰,岂不是不解风情了……
想到这里,乐神望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申屠真虽然之前隐约猜测池野海水之间可能有些什么事,但毕竟没有凿实。出于小队情谊,他还是轻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海水注意。
池野闻声,似笑非笑地盯了申屠真一眼。
而海大忙人眼盲耳背、又狠狠溜着号,自然是没顾上这边。她正紧盯着芝士报的头版大字:
“‘德’不配位?!只要人气够高,平民出身也能轻松进骑团!他做到了!”
海水一点也不介意乐神望是不是贵族、加入什么狗屁骑士社团够不够格。但她不介意,不代表盯着风云人物一举一动的芝士报会轻易放过这个选题。
真奇怪,平时看来顶多算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报道,这回突然显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万百可不会像小乐一样想那么多。不管女神是不是如他猜测的那样,跟池野有些这样那样的纠葛,现在都还在上课,不听讲可是不对的。
万百用手指怼了怼女神,很大声地:“女——海水,听课啦!”
海水猛一抬头,便见池野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双手环胸,煞有其事。
海水顿时有点心虚,冲池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找我麻烦!别管我!
池野装作看不见她的言外之意,只是淡淡道:“下课留一下。”
海水:“……”
装什么嘛!
课后,教室里只剩下池野和海水两人时,男人走到海水前排的座位,面朝着她、两腿叉开,很自然地坐下。
而海水还沉浸在之前看到标题的反应中。恍惚间,她又想起了一些当年的往事,自己也曾沉迷于流言带来的过誉,被边境的百姓夸赞为“妙手圣女”。可舆论变动,风水流转,后来人们也能毫不留恋地骂她是妖女,说她成日带着面罩,一定是尸族中人。
很多记忆都交缠纠结在昏迷的三年里了,海水也几乎要把这些忘了个干净,但芝士报的事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提醒了她:风中的声音能飞快地捧起一个人,也能轻易地毁了一个人。
冷静下来,她才体味,原来八卦和热闹也会伤害到别人。
池野只以为海水在跟他闹别扭、还在恼他故意刁难,便把手轻轻搭在椅背上,试图去够她放在桌上的笔:“……刚才看什么呢?”
海水切了一声:“就问这个呀。就因为这个留我堂?”
池野也跟着哼了一声:“你是做了什么好事么?上课的时候干别的,还不够格上你的罪状书了?”
被人阴阳怪气,海水老脸一红:“不是啦……我只是在看芝士报上讨论小乐,有点难过。”
池野冷笑一声,像是习惯了她提及乐神望一般。
海水轻叹:“或许那个什么骑士团是有一些什么规矩,但小乐也不是主动选择去的呀,是被系统分配的……就像我来精英分部一样,难道是我想来的吗?”
池野嘴角一撇:“你不来精英分部就只会去魔法学院了,可我又不教魔法的学生。”
海水:“对哦。但怎么突然说到这儿了?”
池野只觉得自己一口气被噎得没喘匀:“意思是——我就没法认识你了。”
这样讲,海水就能听懂了。她用快嘴来掩饰不知所措:“有缘总会相遇的啦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
池野不得已打断了人的白烂话:“就知道操心别人,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
男人没想刻意强调乐神望这一茬,海水却想跟池野说清楚:“不是,小乐一直知道咱们两个的事……而且他是我的好朋友呀,我担心一下也不行吗?”
海水很沮丧地垂头:“我都没有什么朋友的,难得别人想跟我交朋友。”
池野本想揶揄问她“咱们两个有什么事”,却又在听见女生失落时顿住了。他终于够到了海水的笔,顺手把玩起来:“你有很多朋友啊。万百那个傻大个,啊对对对那个队,加上这个乐神望……你只是以前不太和人交往,但你其实很会交朋友。”
海水的表情明明在厚着脸皮说“那当然”,嘴巴却又绕回了先前的话题:“既然我都这么厉害了,那池老师就别计较上课的鸡毛蒜皮啦。”
池野眉尾一抽:“‘鸡毛蒜皮’?你连上我的课都敢走神,上别人的课不得把房顶掀了?”
“就因为你的课才敢不听的,我真的搞不懂那些战术的东西……”海水越说声音越小,顺便打了个哈欠,“我看你好像是专门给申屠真讲呢,就他听得最起劲。”
池野讨厌听到这个名字,颇幼稚地把桌上的笔弹飞:“那是我敬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是我慷慨,愿意倾囊相授!当年他小子也得跟着我学呢!”
“当年”一词对海水来说只是往事,但对池野来说,似乎是不可提及的逆鳞。
男人飞快地闭了嘴,不再往下说任何话。
一般来讲,都是海水在池野面前各种变脸、胡作非为。自从两人有了点微妙的意思后,池野从没在她面前展现过阴郁的一面。而此刻,大概是提到以前的事,男人控制不住,有些触景生情。
池野低着头,碎发垂落,又像他们第一次对峙时那样,陷入了某种情绪。
那时的池野在她印象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可就是看起来那样卑鄙又恶劣的男人,在面对触动他心神的“宇宙”时,还是会露出悲伤而落寞的神色。
海水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想在他的脸上看到沉沉的死气,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间。
池野正出神,便觉一只柔荑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背。那手像是不好意思触碰似的,只如飞鸟吻海,浮光掠影、一触即离。
他抬头,便见一对幽黑的眼睛投望过来。明明是倒影一样的深邃,池野却从里面看到了让痛苦凝滞的曙光。
海水说:“反正,我会好好修炼……冬天我们就去黑尼尔,找到过去的真相,还你一个——”
池野突然哑声问:“如果是我错了呢?”
海水微微一愣。
男人深吸口气,似乎需要鼓起很大勇气才能开口,说出绝不可能在人前流露的艰涩之言:“如果到时候我发现,一切都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呢?如果我真的只是个执着于过去、不肯向前看的疯子,只想用‘歪门邪道’来一逞心愿……”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如果真相又是我错了,我该拿什么去面对他们?谁又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海水虽然听不太懂当年具体发生的事,还有什么“公道”云云,但她只懂一点:她的池老师,似乎总是被动或“主动”地,前去到不被认可的路途。
海水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揪起来了一块。她大胆地伸出手去,掌心盖在男人的耳朵上,手指并拢、轻轻捂住。
“如果外面的声音太吵闹,你就用另一只耳朵随便听听算了……堵住的这边,只用来听你内心的声音。”
少女深吸口气,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傻,又还是忍不住尴尬地表达:“反正,如果我们的本心是好的,那即使做的事情偏执、勉强、不被认可,只要没伤害别人,也不能算什么坏事,是不是?如果真伤害到了谁,做错了,我们就想办法弥补;如果弥补不了……那我就陪你一起赎罪好了!反正,虽然你是个罪不可赦的老王八蛋!,什么都不好!但谁让我现在犯神经了呢?”
海水猛地又收回手来,声若细蚊:“我也犯神经,只好站在你这边啦。”
从来都习惯孑然一身、被排斥和否定的男人,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听见了被坚定选择的誓言。
虽然那话有点笨拙,奇怪而无厘头,不怎么正式,也不文绉绉,但好像已经比这世上所有声音都更动听。
池野就这样盯着他的姑娘,突然站起身来。
座位自动回弹到椅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男人左臂撑着桌面,利落地扫腿、跨桌而坐,低头俯视着海水。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柔和,不易察觉,却很温软。
池野轻声说:“你该坐得比我高的,俯视我。”
因为你是那么美好:明明心里也很怯懦,却愿意为了我这样勇敢。因为你该拥有这世间所有为之赴死的倾慕,值得收获无数蜂拥而至的真心。因为你打着一场场从无败绩的胜仗,而我是甘愿背叛和沉沦的俘虏。
——眼望着你,不战而降。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不幸,但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了。”
池野说:“你站在我这边,我就成了金色大陆最幸运的人。”
男人眉宇间依然带着惨淡的留痕,但他的神情放松,嘴角也自在地咧开,总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这话变成一把软刀,歪歪扭扭地戳进了少女的心里,流出甜蜜的粉色血汁来。
海水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池野却直直地盯着她看。那目光是声声回应的号角,震耳欲聋、拨弦嘈嘈,恳切地轰鸣着,告知想要传递信号的塔楼:
我愿意做你出征时不退的利刃、返航时护佑的北斗。
正午阳光炽热,正如两人没有言说出口、暂时身份不等,但彼此却已心知肚明的心意,滚滚燃烧。
而教室后门外,申屠真透过玻璃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渐渐生出了一种古怪的不适感来。
男生教养极好,很少用这样感情色彩浓厚的词语来形容什么。可听见海水说无条件站在池野那边时,他除了不适,竟不知还能用什么词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虽然先前也有可以算做“苗头”的猜想,但当这样暧昧流转的氛围诞生在面前时,申屠真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因为池野一事照顾海水时,海水会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在心里嘲笑自己: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看客,自以为是的守护者——多管闲事的正义大使,是么?
申屠真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剧烈起伏的情绪,但此刻他蓦地发现,原来隐约的负面情绪点滴地积累起来,也能汇成名为“讨厌”的汪洋。
原来他是很讨厌这一切的:讨厌自己因为忘记拿笔记本而折回教室,讨厌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他人热烈的旁观者,讨厌发现自己总在做没有任何私人情绪的事,讨厌自己总与这海水池野两个人产生纠葛。
——尤其是申屠真突然想到,池野,海水,两个名字竟然也有一些该死的相配。
但是说到底,这两人的纠缠,为什么会和自己有关?
别说海水意识到了,就连池野自己也在怀疑当年的事。可原来就算有可能“做错了”的池野,也有人愿意坚定地偏袒和选择。
就算自己是对的,又怎么样呢?他不是在尽量地做到公平而准确吗?不是在用心考虑和照顾每个人的感受吗?小时候遵循祖辈的意志,长大了希望讨得父亲的欢心,再到在每一个团队团体中担任组织与调和的角色……
为什么最后还是落得祖辈的苛责与不满、父亲的无视与失望、被曾为要好同僚的池野一再憎恶的下场?
申屠真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从来都这样无私、公正、冷静、正确。
——可他在这样的路上,究竟得到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