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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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得净一身风尘，洗不清一身牵绊。
晏安换了石青撒花绫棉袄，把头发细细擦干了，坐在书桌前。桌上几页纸掉下来，飘飘落在地上。晏安出了神，盯着桌上莹绿一盏台灯忍不住发呆。
五年了……
依稀这间屋子还有那个人的影子，水色的朱子深衣，狭长的一双眼含了笑，指尖一晃，拈起写满诗的一张纸：
“呀呀，晏二爷要当诗人了？我教你个办法，作了诗还能省墨：以后家里有人蹲完茅坑就叫二爷来擦屁股，拿手一擦就又是一首诗①！”
晏安轻轻一笑出声，心下却没来由一阵恍然。那人的名字带了一点疼痛从心底揪起又落下，直咬到心里最深的地方。
“……二老爷？”
晏安回过神，看看面前的人，是家里的一个叫做小左的小厮。晏安便轻轻叹口气，扶了额问：“太太叫饭了？”
小左笑道：“可不，二老爷爱吃的那些菜，太太都给您备下了。”
晏安是晏老太爷的老来子，前头还有一位兄长，即是现在的晏大老爷。晏老夫人生下他时年过不惑，不久便驾鹤离世。五岁失怙，自小由大哥大嫂教养。大哥晏迁字养浩，长他十九岁，大嫂长他廿二岁。因晏安此时尚未娶亲，所以家里一个“晏太太”便是指大嫂晏夫人了。
晏安“嗯”一声，没多作声。隔了会小左陪笑道：“太太叫小的来问问，二老爷这次回来，谢老爷的事情……什么时候办，还请二老爷定下好日子。”
晏安闭了眼把头靠往椅背上略微一靠，吐出口气：“明天吧。”
小左陪笑：“明天是初六，小的昨天查了黄历，不宜动土的。”
晏安睁开眼，一点绿光跳进他眸子里，闪得一双瞳孔都透出点迷茫。小左没敢妄动，垂了手静静候在一边。良久听得晏安道：“你回去再看看哪天离得近且又是好日子，选好了告诉我一声——你先去跟太太说，我马上下去。”
小左应了，晏安便又闭了眼。待门“吱乓”一声闭上了，头脑里才清醒几分。屋里笼了火盆，蒸得他一双眼中似蒙了层水雾，迷迷茫茫的，似悲似忧。过半天叹口气，把梳好的头发再梳了遍，这才整整衣裳出门。
到正屋才从门口探出头望外看了看，正不由皱皱眉毛。
晏太太穿了件秋香色缕金百蝶穿花大袄，正招呼晏老爷的两个姨娘摆碗布菜，又亲自把一副乌木三镶银箸摆好了，从桌上抬起头一眼看见晏安，不由笑起来。指了昏黄一盏油灯道：“吴妈年岁大了小气，二老爷是喝了洋墨水的，看不习惯这样暗的灯——快把明瓦的点上。”
晏安微微一笑：“大嫂又笑话我了。”
晏太太招招手，晏安便凑过去。晏太太一双手在他面上抚过，手心一点粗糙的感觉让他心里一颤。
晏安勉强唤了声“大嫂”，眼眶不由湿了几分，说不出话来。太太拭拭眼角，指了桌上的菜笑道：“全都是你爱吃的那些，唐家辣子鸡——”晏安笑着接口：“李记藕圆子！”
晏太太笑出声：“一出去就是五年，人变俊了，性子还没变。”
晏安缠着她撒娇：“那我要变得嫂子说什么都不理，才算变好了？”
晏太太笑着点点他额头：“你呀，回来你哥看见，又说我娇惯你。”
话音未落，晏老爷隔了门咳嗽一声，晏安忙站起来，垂了手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晏老爷嗯了声，面上带了淡淡一点欢喜问：“洗完澡了？”
晏安应了声“是”，晏老爷便又问：“几时到的家？路上可好？西北的地方，天气也冷了吧？”
晏安笑道：“大哥一问问一串，我先回答哪一个好？”
晏太太掩了嘴笑一声，晏老爷也笑，用力拍拍他，笑道：“一会到我书房来，我要好好考试你学问！”
晏太太便隔了桌笑道：“长宁一路奔波，想这顿饭都想了多久。老爷要考试他，也先吃了饭再说吧。”
一家人言笑晏晏，晏老爷便坐了主位，左边晏安坐下了，晏太太方才在右席坐下，余下三位姨娘也依序坐了。晏安看了旁边远点地方一位姨娘，如花年纪，眉目清秀，穿了件雨过天晴缠枝莲棉袄，清淡雅致，看来与那人竟有几分相似。心里诧异，便问道：“大哥新添了位姨娘？”
晏太太抿了嘴笑：“乱讲话。不是老爷的，是给你添的。”
晏老爷咳嗽一声：“这是明青的姐姐秀雪。”
晏安呆了呆，筷子上一块鸡肉掉下来，撞在碗上“乒”一声。晏太太笑道：“明青在家里这么多年，也算半个晏家人。他走了，你又常不在家，有个秀雪在家里，也算给老爷和我留个念想。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我们这样的人家，金不金砖的也不在乎，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就很好……”
晏安心里五味陈杂，话也说不出来。满目的谢秀雪都化作了谢明青的样子，满心都满是他带着一点淘气的笑，带了一点温柔的笑。以往从未在意的一点点细微琐事尽数填进心里，谢明青一双凤眼似带了笑，尖长的手指点在他脸上，吃吃笑道：“五年一见，你想我不想？”
晏安眼泪险些落下来，打点精神应付几句，勉强吃了几口饭，起身道：“我饱了。路上染了风寒，有些受不住，先回房了。”也不顾晏老爷晏太太答不答应，返身便出去了。
回屋闭紧门，三进的套屋，最外是书房，往里是小厅，最里是卧房。书房里书桌旁书架边坐椅上，满满全是他的声音、他的身形，微笑的恼怒的撒娇的骂人的，无处躲避。受不住逃进小厅，又似有他一袭青衫从琉璃屏风前回过身来，眼里带了无限欢喜，偏要淡淡笑道：“回来了？”
再跑再躲进卧房，那人斜斜倚了床栏杆，指尖挑了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揉捏，含了笑道：“回来了怎不先来告诉我一声？”
晏安扑过去把窗推开。十二月的天气，风里夹了水气凉得怕人。晏安的院子傍着山，窗外便是密密实实的山林。晏安隔着万千山林喊一声“明青！”山林被风吹得晃荡，带了沙沙的风声，把“青”字来来回回送回他耳里。
屋内似有人轻轻叹了一声。晏安回过头，脑子里窜过鬼魂的说法。只是若真有鬼，为何这四年从未梦见明青，为何回来了鬼魂也不来纠缠自己？却还忍不住问一声“明青，是你么？”
他不愿开灯，生怕惊扰了鬼魂。然而鬼魂此时显出了它的不可捉摸，就着窗口的一点天光，隐隐可见身后厚厚一块门帘自动揭起一点，却再没有叹息声出现。
晏安痛叫一声，再忍不住掩了眼，抑不住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