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回 ...
-
阿纨捧起薄奚骞的小脸,手指划过红痕,嘟起嘴给他呼呼,“下次别那么用力擦脸,破相了怎么办?”
“什么是破相?”
“就是脸上留疤,变成丑八怪。”阿纨故作鬼脸转移他的注意力,想逗他开心。
薄奚骞不上套,委屈巴巴的问:“姐姐进宫以后,会不会忘记骞儿长什么样子?”
小豆丁怕真往心里去了,始终绕不出来,阿纨就反问他:“骞儿会忘记姐姐的样子吗?”
他斩钉截铁道:“肯定不会!”
阿纨马上道:“骞儿不会,姐姐也不会。”
薄奚骞直勾勾盯着阿纨看,阿纨问:“怎么了?”
“看久一点,记得更久一点。”
听着豆丁天真傻气却无比真诚的话语,阿纨二度被感动,到底是用心疼爱他的,思及今日一别姐弟俩再无打闹作乐的机会了,忍不住将他抱住,“骞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长大。”
薄奚骞也用力回抱她,“姐姐,等我跟父亲一样做了大官,日日都能进宫见你了。”
莫管将来薄奚骞成为称霸一方的枭雄,还是成为一统天下的君王,身为马前卒的她估计都无缘出现在他的故事之中。百年后史书上大概率记录一笔:宫变,后薨。
送走依依不舍的薄奚骞,阿纨走进雕楼时身心俱疲。雅人坐在闺阁外,斜倚凭几正仰面眺望星空,身边黑漆矮案上摆放各色茶果,瞧着已然享用过一阵子,适才楼下发生的一切想必她都尽收眼底。
阿纨默默走过去坐到她一侧,捏了颗果子把玩,并不急着吃。
雅人搁下手里的耳杯,觑她一眼,“想不到你跟那个庶子关系这般亲密,竟还为他伤神。”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虽非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雅人挑眉,“又是你那个子曾经曰过的?”
阿纨终于笑了起来,“他真心拿我当亲人对待,我感觉得到。”
“然,你们各有各的命。”雅人残忍道出事实。
阿纨转为苦笑,“他注定要走康庄大道,我则要过独木小桥。”
雅人赞赏她的自知之明,便不再故意刻薄她,慵慵懒懒的换了个姿势,漫不经心道:“算算日子不出一旬,宫里该会派人来接你走了。”
阿纨微怔,“宫里派人接我去哪儿?”
雅人一心两用,边数星星边回答她:“自然是接你去芳林苑,然后由殿中省尚仪教习大婚典仪。”
所谓尚仪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教习嬷嬷——引导无知少年少女深度研究“生命起源”相关的生物、物理、哲学、历史、地理等学科知识;难得不受性别歧视且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职业。
“芳林苑位于皇城与宫城之间,住进去的可都是元后,大婚当日走承天门进宫。”雅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调侃了起来,“王蕴当年都没你风光。”
阿纨收起天马行空的遐想,反调侃道:“图什么风光?风光大婚还是风光大葬?”
雅人拿眼刀剜她,接着朝门里瞄了瞄,悄声啐道:“胡诌甚蠢话!”
日渐临近大婚,虞氏嘴上虽未说什么,却紧张得时不时替阿纨卜卦问吉凶。雅人啼笑皆非又不忍怜悯,她既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嫁,将阿纨当成自己的孩子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惜此一去宫闱深深,祸福难料,平白操碎一颗心。
阿纨当然晓得雅人忌惮什么,她作势拍拍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经过这一宗雅人断了闲散念头,坐正了身子同阿纨分析利害:“我猜派来的尚仪左不过徐吟、和盈二人。我任尚宫的时候,还是小小典侍的她们已颇为精明干练,此去经年势必更上层楼,你若想保住大司马府的体面,在芳林苑的每一日皆得谨小慎微。”
装孙子而已,她熟练。
雅人一眼看穿她的潜台词,简直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禁不住恨声道:“谨小慎微的意思是让你谈吐谦逊、行为知礼,非是胆小怕事甘为鼠辈。宫里那些腌臜货惯会看人下菜碟,绝无你敬他一尺便退还一丈的道理,你是薄奚诲嫡女、安平县主、太后钦点的皇后,岂能叫人小瞧了去!”
她就是起点太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知死所矣。
雅人忽如其来的心灰意冷,说一千道一万黑皮小人儿横竖是去送死啊!
话赶话说到这儿阿纨反倒彻底看开了,常言道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就一条小命儿,且等着群雄逐鹿,技高者得。
雅人居然有点佩服她的一腔愚勇,其实回头细想如此甚好,既然摆脱不掉命运的捉弄,不若随遇而安,万一傻人傻福,逢凶化吉……谁知道呢?
“奇了。”雅人蓦地一顿,待阿纨朝自己望来,她喃喃道:“我作甚也平白的操这个心?”
阿纨笑着啃了一口果子,她的先生啊还真是“死鸭子嘴硬”。
雅人又靠回凭几,“明日你便回‘一月一方’,没多少时间了,最后尽心陪陪阿姊,我也要回本家了。”
除却正月祭祀雅人回了本家两日,近一年一直留在大司马府,手头上大概积累了不少事情,阿纨表示理解,“先生辛苦,大婚那日再过来。”
“我已非官身,进不了宫城。”
雅人的回答完全在阿纨意料之外,联系前头所言,大婚当日她岂非一个送嫁的都没有,自己孤身一人进宫?
“帝后大婚非同普通平民嫁娶,关乎宗庙社稷斯事体大,届时内外百官世妇恭迎元后,势必沸沸汤汤、熙熙攘攘,兼之鹿仙台祭天大典极尽繁琐,只怕你再无暇顾及其他了。”雅人知她害怕什么,补上一句打消其顾虑。
道理确是这个道理,然而刚刚跟弟弟道别完,喘口气的功夫雅人也说要走,离别一波接一波怎叫人接受得了?阿纨道:“先生多留几日。”
雅人摆摆头,继续吃茶、看天上星星,很是悠然道:“功成,身退。”
自雅人去官之后,便对皇宫敬而远之,不过歪打歪着与她结下一段师徒缘分,这才“重操旧业”,熬到今时今日终可卸下重担一图轻快了,换作是她亦求之不得。
阿纨垂下脑袋,落落寡欢道:“今后…还能再见先生么?”
雅人呼吸微微一窒,直着脖子不动,须臾语气淡淡道:“你要听真话听假话?”
“……”阿纨吸吸鼻子,自己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命,强求啥?她也学着雅人仰望天空,黑丝绒般的苍穹之上星子明灭闪耀若钻石,无穷无尽连成一片浩瀚星河,壮丽又浪漫。
许久许久未曾沉淀下来,安安静静看过星星了,她好像一直钻营取巧却碌碌无为,如今窥宇宙之广袤,方知人类之渺小,什么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切纷扰到头皆枉然。
同样的风景落入不同人眼底同样易发感慨,所以不止阿纨,雅人亦即兴咏道:“星斗珠光伴春风,夜色阑珊奏瑶琴。”
气氛使然阿纨福临心至随口吟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绝妙!雅人双眸一亮,犹如发现宝藏,“这是哪个子曰的?”
低估了诗仙的圈粉能力,大才女一耳朵就沦陷,害阿纨一慌,“昔日从十八子那儿听来的。”
“十八子?”雅人搜肠刮肚也未寻摸到对应之人,既有这般佳作,早该声名远播、家喻户晓才是。
阿纨胡乱搪塞道:“十八子原是山上私学一名儒生。”这诳语打的恐怕阴曹地府里的王朗都要跳起来,啐她一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雅人对私学成见颇深,纵使惊才绝艳,德行有失亦一钱不值。于是果然不再追究,只对阿纨道:“要做学问,读经史子集方为正经。”
阿纨应诺,再不敢卖弄,规规矩矩吃果子。
过了一会儿,雅人从旁推出一个包袱,“送你的。”
居然准备了临别礼物!阿纨一下子五味杂陈,迟迟没有去拿,雅人就看着她也不说话,最终阿纨叹口气伸手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笔墨砚台。
“你那手字得好好练一练。”雅人难逃劝人向学的本心,“你也是奇了,在沙盘上明明写得尚可,缘何用笔写得那般不堪入目?”
阿纨乖乖听训,最后一次了,实在珍惜,她道:“往后徒儿一定用心练习。”
雅人听了缓缓闭上眼睛,须臾摆手让她去歇息。
阿纨郑重其事且诚心诚意的稽首叩谢,雅人别开头,“去罢,去罢。”
翌日,朝阳初升,大地一片春光旖旎,师徒俩已然步出雕楼往“一月一方”而去,虞氏推托收拾东西并未同行。决定今日离开貌似雅人临时起意,虞氏心情大概既难受又不能言,生靠一口气顶着,仅仅红了眼眶。
随雅人学礼一载有余,阿纨自也知晓,便是再动情亦不能与薄奚骞道别时那样去抱住虞氏哭一场,尽管她很想那么做,只晨起借机握住她的双手,虽默默无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靳夫人亦未算到雅人是来辞行的,上巳节她们姊妹还绕着吴池香庭信步、相谈甚欢,当时她一点口风没露,眼泪浅的靳夫人顿时低泣起来。
雅人笑了笑,递上帕子道:“阿姊何至于此?我回本家而已,莫非阿姊今后再不许我过府来了不成?”
靳夫人闻言一楞,反应过来后微微羞赧的接了帕子摁眼窝,娇声道:“浑说,我不许来还是你不来?”
阿纨亲眼目睹雅人从束手无策到一句话把人哄好,此等升级功力望尘莫及,弱鸡如她截至目前还只是陪着一起哭的份儿。
“阿姊知道的,没多少日子县主该进芳林苑了。”雅人说着看了阿纨一眼,“我走后县主也能多陪陪阿姊。”
再补一句贴心窝的话,靳夫人彻底破涕为笑,她道:“其实你在也无妨,阿纨同你一处吃住过了两春,自然师徒情深,今日瞧她兴致不高,原是你要走了。”
若讲靳夫人糊涂也不尽然,放在女儿身上细微末节皆可发觉,阿纨满心感激,眼睛亮晶晶的朝雅人看,期待她领阿姊的情。
雅人依然很干脆的拒绝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结果不变又何必反复?
阿纨大失所望,怪道女人有时候比男人心肠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