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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相 ...

  •   其实贺沧笙今日早些时候就起了热,腹内一阵阵地疼。她的身体如今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那一步,被早年用的药落下了病根,每年冬天都要发作。
      她困倦得意识朦胧,睁眼时眼里还有恐惧。她摸着了颈间狐毛,后怕地微喘,少年眸子漆黑,还是和她对视。
      贺沧笙迎着苏屹的目光,嗓音暗哑地问:“你,做什么?”
      苏屹眼中疑惑深邃,倒还像往时一样沉默,将目光投向了时才被他捡起的书卷。贺沧笙侧脸看了一眼,阖眼定了定神,微微点头。
      腹部又一阵疼痛,贺沧笙只能闭眸强忍,本能地弯腰蜷身。她险些吃不住,却在黑暗中感觉有一只手扶上了她的肩头。
      少年的手掌温热,落在贺沧笙肩上,竟让她几乎要被烫到了。
      大约是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太冷了。
      贺沧笙睁开眼,人还陷在剧痛里发不出声,却费力地抬起手,拂掉了苏屹握在她肩头的那只手。
      苏屹挑眉,面色不虞地抿了抿唇。
      贺沧笙用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去这一阵,沉声对苏屹道:“回去睡。”
      苏屹垂手,五指蓦然收紧。他站了片刻,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了屏风后。
      贺沧笙看着人走了,便再次转身面向桌案。冷汗渗湿了双鬓,被她拿巾帕沾掉了,又端起瓷盏抿了口茶。
      方才确实凶险。
      这个苏屹也是奇怪,明明都睡下了,怎么又出来了。
      看来就算是隔着屏风,她也不可此大意。
      贺沧笙抚额,撑着精神,又拿起了笔。

      这一晚贺沧笙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是熬过了病体的又一次发作,在寅时二刻开门离去了。她前脚刚走,苏屹就到了外间,就站在屏风侧面,对着屋中的空旷发了会儿呆。
      他不受控制地反复想起昨夜的贺沧笙。
      两人当时是一站一坐,他居高临下,看到的贺沧笙和平时截然不同,那样的苍白,那样的孱弱,因为疼痛而发抖,又不知为何,看向他的那一眼尽是惊恐和慌乱。往日的自若和妖气都被抛开了,仿佛那些都是皮囊。他扶了一把,觉得贺沧笙肩上的骨头硌手。
      而那双眼可怜还诱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触碰,禁锢保护。
      苏屹猛地站直了身。
      夭寿!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翌日午时含柳进来布膳,她记得昨日苏屹对闻牵枳突如其来的暴力举动,虽见苏屹不动声色,还是道:“你不该那般鲁莽,若是楚王动了怒,你失了宠,今后怕是难以行事。”
      苏屹心有旁骛地嗯了一声,含柳又问道:“楚王昨日是在这里处理的朝务?”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屹长指点了点桌面,“但此刻还不是时候。”
      “为何?”含柳登时皱眉。
      “康王尚未给话,我与楚王尚在相互试探。”苏屹眼神薄凉地侧目,“楚王在我房中打理公务,不代表我可以窥视,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含柳斟酌些许,点了点头。
      屋中再次沉寂下去,含柳不欲久留,起身打算离开。苏屹却放了筷子,道:“你今日带我去趟楚王妃院里。”
      含柳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苏屹淡淡地扫了含柳一眼,气定神闲地拿帕子拭手,道:“侍君入府,不是都要去见王妃么?”
      他想要读懂贺沧笙。
      就地取材,就从后院入手。

      楚王府是皇帝亲赐的宅邸,在皇城外边儿,京都里靠东的位置。王府繁大,因住的是皇子,周围自然不能再呆百姓,得以闹中取静。
      此时雪还没有停,玉花夹着冰屑扑落,园中的枯树挺竹都化为了琼枝。苏屹跟着含柳行走其中,没有打伞。
      这会儿已至辰时,丫鬟小厮们早已走动起来。苏屹和含柳一路往后院去,路上遇见的人见了他们都知行礼让路,不敢抬眼直视。
      “正北那院儿叫玄徽堂,是楚王居住的地方,”含柳压低声音,对苏屹道,“说来也就你的院子离楚王的最近了。”
      苏屹看了一眼。
      “西侧是侍君们住的,一人一院。平日里除了请安,并不能和女眷们来往。”含柳继续道,“后宅东侧正中的院落叫落银湾,是楚王妃的住所。”
      “王妃叫徐诺棠,年纪还小,今年刚满十五,嫁进来不过三个月。楚王对她是不错的,大概因为她出身不一般,是次辅徐大人嫡出的小女儿。这一点连楚王都颇为忌惮,你留神些。”
      苏屹拂开小径上有些挡路的斜桠,快速地捋顺思路。
      大乘内阁的次辅名叫徐瀚诚,二十六岁时高中状元。他如今年正半百,和首辅高兴述在朝中各顶半边天。此人把自己如此年轻的女儿嫁与了贺沧笙,那也就是说,贺沧笙的身后,至少站着内阁次辅和敬穆徐瀚诚的那些寒门子弟,也难怪康王将贺沧笙视为眼中钉。
      不过,贺沧笙好男色、为人风流不检点的名声早在三四年前就传了出去,在如此光景之下,徐阁老竟还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进楚王府。
      来做什么,守活寡么?
      前边儿落银湾的院门已入视线,含柳快语速地嘱咐道:“到了地方自会有人引见,你规矩行礼便是。你是男子,王妃年纪小没什么心眼,想来不会太过为难你,不过还是当心些。”
      苏屹挑了眉,瞥了含柳一眼。
      “楚王生了那副病恹恹的妖精样子,起初给他送男宠的人都以为他喜欢健壮威猛的。”含柳没看他,但侧脸微微泛起了一点红,道,“他一开始也是收的,可水性杨花惯了,今年忽然改了性子,带回来的人多是妖媚纤细的,看着就能挑事,想必你昨日也算是见识过了。”
      苏屹闻言脚步一滞,没有说话。
      妖媚纤细。
      他在心里嗤笑一声。
      就是再好看,谁还能有楚王本人更妖媚纤细?找一堆姿色还不如自己的男子放后院里,贺沧笙还真是口味独特。

      天色已亮,雪花镇凉了宫中的琉璃瓦。太监们在廊下垂首站立,连着一旁抱着各家主人斗篷的常随们,全部一动不动。
      朝世堂内一片谨敬,只因眼下在内议事的是内阁的四位辅官、楚王贺沧笙,以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吴保祖。
      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堂中正位是空的,这是留给敬辉帝的如同莅临。左侧的紫檀木椅上坐着贺沧笙,右边站着吴保祖。再往下去,四辅官两两相对而坐,首辅高兴述和次辅徐瀚诚分居左右首位,两人身侧分别是户部尚书周秉旭和工部尚书程知良。四个人都穿着大红公服,头戴乌纱。
      周秉旭翻动手中公文,道:“冬日各地都要收集户籍,呈给省内汇成黄册,再由各省呈交户部。”他抬眼看向高兴述,“臣已跟进多日,眼下六省中唯独玄疆省尚未上交。”
      堂中默了一刻。
      玄疆是大乘的边境,地处最西,一边是大乘的内陆,一边是大漠以及西戎人的领地。西戎和大乘多年来战事不断,玄疆是他们进入大乘的唯一入口,形势自然焦灼。
      最要紧的是,玄疆本是藩地,此前一直在异姓王治下。可这玄疆王在三年前忽然降敌,投靠了西戎,将边关拱手让人。虽说此人在三年前就已伏诛,留下的烂摊子却无人收拾,如今玄疆地界内纷乱无比,不少城池落入西戎人手,许多大乘百姓来不及迁移,便滞留其中。
      按理说,玄疆王失职身死,玄疆便由藩地变成了省份,朝廷便应指派总督过去。可眼下大乘朝中可用之才屈指可数,各派都希望将玄疆攥在自己手里,皇帝一直没有开口。
      贺沧笙只道此事荒谬,如此要紧的边关大省竟空缺总督一职,可笑误事。
      “玄疆纷乱,战事不断,”她看向周秉旭,脸色还很苍白,“督册道职位低微,耽误也情有可原。打仗穷民,周大人也不必急功近利。”
      “殿下高见。”周秉旭顿了顿,转向一侧,“高阁老,吴公公,您们看此事是否需禀明圣上,写折子下去催促。有了黄册,也好推办税收屯粮等要务。”
      这就是要略过贺沧笙,直接让高兴述和吴保祖拿主意。
      贺沧笙无声嗤笑,司礼监在吴保祖手里迅速得势,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依附了高兴述。而这些人在各事上拿的油水,就足够整个大乘的百姓吃粮了。
      她才要出声反驳,徐瀚诚先抬手抚须,道:“周大人,殿下所说的‘战事穷民’,与徐某所见相同。不论你我今日如何议事,都不得绕开‘民’这个字。”
      徐瀚诚为人清正不阿,在朝中很有威望。他此时开了口,别说是低他一级的周秉旭,就是高兴述和吴保祖也不会轻易反驳。只不过在他们看来,徐瀚诚支持贺沧笙,多半是因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在人家手里。
      一家亲啊。
      “今年天佑大乘,除了玄疆,其余四省的屯粮都说得过去。”徐瀚诚的目光掠过贺沧笙,落在高兴述身上,道:“至于税收,还是不要逼得玄疆太紧了。当年玄疆王投敌,西戎人进犯,玄疆中人抗敌英勇,百姓中主动充军的大有人在。彼时朝廷尚且送粮支援,如今战事既然再次吃紧,也应如此。”
      高兴述端起身侧小案上的浓茶,并不回应。
      静默维持了少顷,周秉旭道:“徐阁老所言极是。”他的声音已经低了下去,“玄疆为大乘挡御西戎,是大功一件,同舟共渡,同舟共渡嘛。”
      “周大人,”贺沧笙蓦然冷笑一声,“玄疆如今并非王藩,而是大乘一省,那么就是和大乘一体。既是一体,何来共渡?”
      此言一出,周秉旭便知自己言误,身侧的高兴述也是动作一顿。
      “大乘六省,缺一不可。”贺沧笙目光凌厉,声音平稳清朗,“百姓不止在京都中,也在各地,周大人如此说,恐怕难以令上下无怨。”
      她双目上挑,头上冠冕稳戴,从五色垂珠后看过来的眼神清炯。再被颈上的红狐裘一衬,就让周秉旭飞快地挪开眼,做不到与贺沧笙对视。
      今日怎么就让这楚王拿住了话柄!
      周秉旭只想抽自己那张嘴。
      还不等他想出辩驳的话,贺沧笙便再次开口。
      “通政使司递上来的折子里写得清楚,”她根本不用再看奏折,已将字句烂熟心中,“玄疆的官田收成已够,民田既然不能同时撑住税收和喂饱百姓这两件事,那就应该先供应后者。京都国库充盈,可大乘地域广袤,须得兼顾,大人您说呢?”
      周秉旭在她的目光中如坐针毡,后脊已经冒了汗。
      “是、是,”他接连点头,“殿下说得是。”
      “本王会禀明父皇,”贺沧笙丝毫不让,“商议今冬减免玄疆民税,再考虑送粮至边关的事。”
      说罢长指端起了身侧的法蓝瓷盏,拿大袖挡了脸,没再抬眼。
      角落里两座不大的雕花铜香炉里向外飘氲,和着皇家殿堂里的地龙,让朝世堂内暖意赛春。贺沧笙围着红狐风领也不见出汗,面上毫无血色,反而在这暖香里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媚态。
      堂中另外五人各自垂眸,神色不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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