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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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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乐带着人退下去,屋里只剩下贺沧笙与苏合香两个人。
贺沧笙悠然自得,斜身靠在矮几边。苏合香还静默地站在原地,他一垂目光整个人就显得冷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沧笙看得露了笑。
“苏相公,”她用折扇一点软榻,语气轻佻道,“坐到本王身边来。”
苏合香依言照办,在软榻边沿正襟危坐,和贺沧笙隔了不短的距离。他没有看向贺沧笙,侧脸白皙,依旧是紧紧绷着的。
“怎么,”贺沧笙有意调侃,“怕本王?”
少年稍微抬了抬眼,胸膛起伏了几下,绝对有气,只是又被压了下去。那双放在膝头的双手骤然攥起,手背上爆出的经脉都被贺沧笙尽收眼底。
这是根本不愿意来伺候。
也不知康王这次是如何选的人。
贺沧笙生出了调笑的心思,笑道:“合香。”
她把这一声说得暧\\昧浓烈,百转千回,苏合香闻言看过来,正见那双上挑的眸子浅色,融碎了光,像是要把他裹旋进去。烛晕暖色,叠了光影在两人侧身,金赤色堆积,屋中气氛愈加浓厚。
少年暗沉地道:“楚王殿下。”
贺沧笙心细如发,少年眼中的隐忍和厌恶于她而言并非隐秘。她看着他咬牙开口,拼命压着锋锐,致使那不肯的背脊一寸寸地僵硬。
贺沧笙倏然一阵心寒。
身不由己四个字,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是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梦魇,只能被吞咽的巨大痛苦,最终都化为无奈二字,和胸口压抑的反抗欲\\望无声斗争。
贺沧笙收了扇,道:“本王还未问过你的姓名。”
苏合香皱眉,神色增疑。贺沧笙在掌中摩挲扇骨,道:“你如今是本王的人,楚王府不是教坊司,你自可换回称呼。”
苏合香沉默片刻,道:“在下原名苏屹。”
“苏屹。”贺沧笙念了一遍,缓缓点头,道,“今后还这么叫。”
苏屹陡然抬了目光,分明是不可置信。贺沧笙浅笑不减,悠然地垂手,将折扇收入袖中,然后向苏屹倾过了身体。
温泽的气息霎时相错,两人之间距离咫尺,几乎要吻在一处。
激斗似乎可以被一触即发,苏屹微仰了身,贺沧笙却低笑一声,伸手触到了他的肩,作势要将人推倒在软榻上。
谁知苏屹的身体如铜墙铁壁,再加上她这一推本就没怎么用力,当下纹丝不动。贺沧笙加了力,掌心已被这人的肌肉硌得发疼,少年仍和她僵持在原地。
贺沧笙默默叹了口气,将手从这硬脾气的人身上收了回来。她看着苏屹,略微露了个笑。
然后声音毫无波澜地道:“那便委屈苏相公睡一晚软榻吧。”
说罢抬脚就走,广袖飘然地绕过屏风。片刻后那墨色的大氅搭配上了屏风,而后烛被吹熄,人想必已经躺了下去。
外间只剩下青釉石架上的几根尖竹蜡还在燃,淡杏色的光停在苏屹身前。少年的面容被留在阴影中,时才的淡漠被沉鸷占据。他盯着那屏风上的牡丹,目光如同利刃,仿佛能穿透过去,落在贺沧笙身上。
这便是外界盛传的风流皇子,绝非善类,肆虐贪色。
苏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妓,曾特意调学过贺沧笙的过往,知道这位楚王有些才学在身上,少时便得皇帝青眼,十二岁就有了封号和府邸。可为人阴狠乖张,施虐下人,广招佳丽,充盈后院。
京都中人传,楚王府的侧门动不动就有马车停泊,不是送新欢入府,就来运尸体的。
然而就是这么个主儿,今夜动辄挥手一万金,末了竟和他隔着屏风各自入梦。
贺沧笙一向浅眠,翌日醒来时屋中的铜壶滴漏才露了寅时的牌。
因是外宿,她入眠时也不会摘掉风领,睁了眼就摸向颈间,在指尖触到柔软的狐裘时才放下心来。
轩窗圈出冬晨,大雪未停。贺沧笙绕过屏风,便见苏屹正垂首站在一边,已穿戴整齐,双手捧着她的氅衣。
“时辰还早。”贺沧笙哑声道。
可苏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微抬双臂,将叠放整齐的衣裳向她递来。
贺沧笙却转手推开窗,道:“不必伺候。”
你不请我不愿的差事,何苦为难。
窗外的夜色未散,天空压着飞雪,是浅淡的螺青色。贺沧笙屈指敲响窗棂,宿在屋顶的步光立刻攀着檐侧,从窗口跃了进来。他站稳了脚,从苏屹手中拎起了氅衣,为贺沧笙披上肩头,又打了水来。
主仆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对苏屹恍若未见。
贺沧笙就着铜盆拭了双手,把软帕递给步光,转身在妆台前坐了,道:“过来。”
苏屹本默然在侧,这会儿听着叫人才抬了一眼。他见一旁的步光只专心叠着巾帕,才知贺沧笙这是在唤自己。
苏屹走过去跪地行礼,其实若除却那张冷凝的脸,他其实并不缺礼数。贺沧笙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了盒胭脂,就这样垂眸看了半晌。
然后她俯下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扯开了苏屹的衣襟。
苏屹额角的青筋瞬间爆出,但贺沧笙勾出笑,不依不饶。苏屹身上的粹白衣帛顿时裂开,底下胸膛肌理分明也伤疤遍布,看着像鞭痕,不曾包扎,有些还没有结痂。
贺沧笙的目光在那些伤痕上停顿了半晌,最终探身飞快地用指尖在苏屹的侧颈和锁骨处点了点,然后毫不留恋地撤回了手。
“好了。”她一手还端着胭脂盒,用另一只手拿过铜镜,道:“看看。”
苏屹还没反应,镜子已被贺沧笙递到面前。那娇蕊似的颜色在他颈间留下一些,再蔓延向下。
贺沧笙问:“如何?”
苏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在原地僵了身体。但贺沧笙神色如常,把铜镜拿回来扔桌上,拿过帕子擦净了指。她一直看向苏屹脖颈,端详着笑起来,然后认真地评价道:“本王看着甚真。”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活了,色泽和大小都掌握得极好,她很满意。
贺沧笙目光上移,见苏屹已垂下了目光。少年尚青涩,难掩震惊。
“起来吧,”贺沧笙平静地看着他,“本王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但还请苏相公等下走路时记得扶着步光,本王威名在外,一向勇猛。”
虽是病秧子,面子也得要不是?
说罢自顾自地从桌上拎了折扇,走出房间的时候头也没回一下。
楚王新纳蛮蕊馆小官儿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说殿下见了人就再没能挪开眼,当晚就在馆内要了人,次日离开的时候那小官儿连路都走不稳。
马车内的贺沧笙担着这风流荒唐的名,实则与苏屹一路无话,全程靠着软垫阖眼小憩。等到了楚王府,步光在外为两人挑起车帘,贺沧笙双眸睁开,又存了潋滟春色。
苏屹侧身让她先下马车,谁知贺沧笙下去后回了身,把手臂探了过去,在一众侍从惊讶的目光中让苏屹扶着自己走了下来。
少年神情淡漠,搭了她的小臂,也不道谢。
贺沧笙眯起眼睛。
“留神,”她收回手,对苏屹微笑,“身上带着伤呢。”
她根本没压低声音,苏屹反应过来果然皱了眉。贺沧笙看着少年吃瘪,轻轻地笑了声。
鹅毛似的雪还在下,芙簪早已候在王府门口,上前要为贺沧笙披裘衣,却被她转手拎走了。
贺沧笙展开衣裳,本意要给苏屹披,但在最后一刻停了动作,转而把衣服交到苏屹手里,示意他自己来。
苏屹接了狐裘,并不行礼,就这么快速地一罩。贺沧笙也不恼,芙簪端来了个青瓷碗,她伸手接过来,用掌心贴了暖热的碗沿。
“让人把望羲庭收拾出来,”她摩着指尖的温度,“找几个机灵懂事的过去伺候。”
这话让芙簪微怔,因这望羲庭虽不是什么景色别致的地方,却是楚王府中离贺沧笙住处最近的一间院子,连楚王妃都住不进去,侍君们更是想都不敢想。但贺沧笙就要这么安排,像苏屹这般有趣的细作少年,自然是要高调地宠,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
雪覆了贺沧笙头肩,迟迟不肯化成水珠。她笑了一下,把药喝了。
微烫苦辣的浓药顺着喉咙滑下去,脏腑立刻出现了针扎似的疼痛。但贺沧笙已经习以为常,只稍稍阖了阖眼,用手背拭了唇角。
“把人带进去,”她把碗还给芙簪,“先安顿了。”
芙簪领命,那边步光已经给贺沧笙牵来了马。贺沧笙的坐骑是匹叫做寒夜的骏马,通体漆黑,高大威猛。
寒夜脾气傲,除了贺沧笙谁也不搭理。它原地刨蹄,践踏起积雪,在凛冬的天气里呼哧出白雾。
苏屹看得目不转睛。
贺沧笙抬手顺了两下寒夜的鬃毛,纯黑衬长指,是病态的苍白和骨感。
“将朝服带着,”她翻身上马,同时对步光道,“本王入了宫到偏殿换。”
说罢就奔入昏茫的晨间雪色,没有再看苏屹一眼。但苏屹没有跟着众人躬身,眼睛没从贺沧笙身上挪开。
楚王的背影更显孱弱,这样远远地瞧,竟还有些落寞的味道。
大乘皇宫巍立,司礼监的太监们早就在宫门口规矩地分立两排,等候二位皇子。
敬辉帝岁数只过半百,却沉疴缠身,自今年六月以来便再没召过早朝。如今朝臣们无法面圣,只有内阁的四位辅官得以每隔三日入宫议事,凡事出折,再由司礼监的太监批红,政事就算了了。
而贺沧笙领了旨意,被允许进入朝世堂,大小事务都与内阁一起决断。这便是几乎半身坐上了龙椅,是让康王贺峻修眼红到要发疯的殊荣。
今日并非内阁聚首的时候,但按规矩,两位皇子依旧得去敬辉帝的寝殿请安。贺沧笙换了青色的交领冕服,龙在两肩山在背,两袖上绣了虎与蜼的宗彝。这样的威严气势,和着那一张招摇的脸,露了凌厉也含着艳色,十分的生人勿进,看着不像是位仁慈的主儿。
不过此刻她面色苍白了点,眼下还有乌青,一看便知昨晚没休息好。
贺峻修晚到一步,和贺沧笙相互行了礼,两人并肩往里去。
“两位殿下慢着点。”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在前引路,再往前是两排打着灯笼的小太监们。那秉笔太监谄笑着,道:“大雪地滑,可千万小心。”
“诶,”贺峻修接话,“劳烦公公操心了。”
贺沧笙目不斜视,没有说话。
皇帝不理事,大权旁落,司礼监这两年势头很猛,批红权在手,又和部分大臣勾结。贺峻修对着个太监如此客气,摆明了是要巴结笼络。
长街寂静,落雪昏暗。
“怀歌,”贺峻修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叫了贺沧笙的字,道,“怎看着不精神。”
“啊......多谢皇兄关怀。”贺沧笙精神不济,反应也迟钝了,窘迫地轻咳了一声才回道:“昨夜歇得晚了。”
“哦?”贺峻修似是没想到贺沧笙能主动承认,低声笑起来,道:“贪欲留痕,怀歌真是艳福不浅呐。”
“哪里,”贺沧笙状似尴尬,哈哈一笑,“就是看着喜欢的了。”
“还是你厉害,本王可从未想过后边的门路。”贺峻修揣着豹皮的捂手,侧目调侃道:“雌雄双享,怀歌,你这不是好福气是什么?”
贺沧笙懒得回话,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贺峻修看着贺沧笙这幅样子,恨得咬牙。
他这个皇弟算得上臭名昭著,风流起来不像话,还偏好男色,甚至多次出现在民间那些内容粗鄙的话本里。可是风流断袖又如何,朝堂上他还是斗不过贺沧笙。
他与贺沧笙都不是中宫嫡出,他是皇长子,自诩皇位该归他才是。但贺沧笙有手段,令满朝文武又爱又恨,去年才行了加冠礼,今年就被敬辉帝准许入朝世堂和内阁四辅官议事。
不过他看贺沧笙此刻的态度,已经被苏屹那小子迷得五迷三道。他的人得了宠信,日后便好办事,这让康王很高兴。
“那人既得了皇弟喜欢,就宠着呗。”贺峻修掸了掸落在他袖口的雪花,“左右你后宅有不少地方,还怕加这一个人么?”
这是生怕她把人扔了,贺沧笙面对这样的蠢笨,只颔了首,浅笑应和。
她没有轻敌的资格。
康王虽不成事,却是皇帝的长子,又自小养在皇后宫中,若以后真被过继到中宫名下,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所以,哪怕她再能帮助皇帝理事,也不能有丝毫松懈。
敬辉帝的寝殿就在眼前,正逢苍穹迸发金辉,埋匿雪色。太监们不再往前去,贺沧笙和贺峻修也都噤了声,沉默地提起衣摆上了玉阶。
贺沧笙跪倒殿前,叩首时白皙小巧的下颚蹭在绛红的狐毛里。她唇角笑意不减,可在这日头不亮的时候看,却像京都里的冰雪一样让人生寒。
待贺沧笙回到楚王府时四处已张灯结彩,一路的丫鬟常随见了她皆跪地道喜。今日有新侍君入府,依着规矩,今夜两人是要行礼成亲的。
苏屹那边儿自有下人们打理妥当,只待贺沧笙更衣前去。
望羲庭院中不甚繁复,冬日青砖黛瓦覆白雪,是和京都中处处奢靡不同的风情。此刻廊下挂了艳色的六角玲珑灯,推门入目的更是喜庆,床边垂帘换了红色,长烛曳金,侍女们也个个穿扮亮丽。
贺沧笙绕过屏风,芙簪正捧着合卺酒站立一侧,而苏屹端正地坐在床上,一身红衣,头覆盖头,这样坐着也看得出身姿卓越。
贺沧笙与芙簪交换了个眼神,芙簪便将酒放到桌上,领着人退下了。今儿算是苏侍君正式入府的日子,伺候的自然都站在院门边,房前廊下不好留人。
下一步就是揭盖头。
但贺沧笙转身在正对着苏屹的桌边坐了。
“盖头,”她道,“自己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