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臣》一锶荔荔

1、天青石01

　　含光十年的冬令似乎比往年至得更早一些。
　　霜降日至，千池荷花萧瑟。
　　露成霜，大明宫上一片寒烟缭绕。

　　辰末。
　　拨开云雾覆在延英殿上空的初阳极难得地让人觉察些许些暖色。
　　汉白玉阶石上急步声渐近。
　　不会，一个手秉拂尘，身紫袍，腰挂金鱼袋的大宦官出现在了殿前侍卫长金中楼眼前。

　　是时。
　　众侍卫随着头领的动作皆颔首，手形交叉，皆毕恭毕敬地高喊了一声：“卫将军。”

　　“对咱家便免礼了。”
　　卫慎精明的吊眼微挑，斜着眼珠子稍觑眼前诸人，而后轻哼一声看向身后。

　　闻声，金中楼将举在额前的双手放下，抬起头来才发现卫慎身后还随着一人缓缓行来。
　　他微蹙眉，锐利的目光登时锁定在了不远处那道清瘦孤拔的玄色身影上。
　　他凭立的身姿清隽挺拔若劲松翠竹，施施然行来昂若朝霞举。
　　暗络银线绣竹叶纹的鹤氅系挂在薄沾霜雾的肩头，更显他清瘦，袍角随着阔步涟漪散出丝缕若无的潮寒之气。

　　薄阳在来人身后晕开一圈很淡的黄色光晕，竹叶仙鹤浮动若驰，似浮光跃金。
　　一时晃了眼的金中楼，下意识扬起臂挡了下。

　　这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
　　凭感觉臆断，金中楼觉得他当下不过二十出头。
　　黑色的幞头下是一张清隽白净的面容，形容沉静而冷持。
　　光线错目，金中楼甫定看清的先是他的眉眼。
　　两道温润的长眉相隔稍远，眉心掖藏着几分疏离。其下，一双眼尾上挑微带红意的丹凤眼很是引人注意，目光清澈而沉静。
　　许是奔波劳累，而下眼下有些疲惫的乌青，气度却是半分未折损。

　　闻见极好听的声音带着笑意唤了金中楼一声‘金羽林令。’后，他稍收目光，眉峰却陡蹙愈狭。
　　他瞥了眼卫慎，又觑了眼少年郎。
　　这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干净清冽如高山雪水初融化，和前者的浑浊老练是很不同的。

　　可是，随着目光愈深一分，他紧绷的面颊上的鄙薄便平生深一寸。
　　金中楼对面前这个少年郎当下便断了定义。

　　“侍卫长可瞧太久了，咱家带的人那次有问题？”
　　以为金中楼存心刁难，卫慎倒是有些不悦了。
　　金中楼将眯起的眼微张，收回打量的目光，其中的讥诮却是半分未消减。

　　他向卫慎陪笑后，握在刀柄上的手微收，他笃定。
　　便又是神策军统领卫慎将他新入眼的年轻郎官引荐给圣人，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朝堂中势力。

　　由此他的长眸间的鄙夷和轻蔑丝毫不加掩饰了。
　　金中楼心间讥笑。
　　瞧着是个轩朗的儒雅文人，却无半分该有风骨。
　　靠阉人登仕，可笑至极。

　　未走几步，卫慎突然转过身来，将胸前拂尘一挥，笑问：“今儿是何日子？”
　　“回卫将军，今日乃九月廿日，气属霜降。”金中楼面色稍乱，急垂下了头，用合叉的双手
　　挡住自己的目光。
　　昂首不语，卫慎抿唇而睫毛微动，表示知晓了。

　　卫慎这才嘴巴微微撇，不咸不淡地知会：“见了薛侍郎也不行礼？”

　　薛侍郎？
　　竟还是侍郎？
　　但哪位薛侍郎？瞧着实然面生。
　　金中楼满腹疑惑。

　　正值金中楼嘴唇翕动，聚棋犹豫之际，卫慎的一声冷笑让他为之一怔。
　　“圣人亲下的旨提擢的门下侍郎，薛翡冷！”尾音处，卫慎将尖细的声音曳得极长。
　　这才瞥见他露出氅衣的一角绯色，金中楼的眼中凝满了后知后觉的讶然。
　　竟然是他？！

　　薛翡冷其人，他是有些印象，不过都是偏向负面的。
　　身出贫寒的薛翡冷是自国子监直荐而后入秋闱，殿试面圣在含元殿上一番激对，由圣人亲指探花郎并亲手书黄花笺。
　　登科入仕未多久便在坊间被传与阉党有染，并当众与过往恩师割袍断了义，言定死生不复往来。
　　未曾想他受旨在江南道历练寻视几月后竟一跃悄声披绯戴银鱼袋。
　　朝间自此波澜暗涌，有关薛翡冷下巡挥出的手辛辣笔层出不穷。

　　菩萨面庞，罗刹心肠。
　　金中楼记得这是薛翡冷的老师张渊对他最多的描述，旁的再无。

　　可他御前护卫多年，自是深谙，朝廷之内，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若想在这波谲云诡中站得住脚，何况乎黑白？
　　更别说是一介无所凭依的弱书生。
　　大臣巨袖一挥翻云覆雨，浮萍便得跟着倾覆颠簸，甚至万劫不复。
　　而帝王之道，更是无非冰冷二字。非可为我用，非可好用者，皆会为之所弃。
　　清廉刚直不与朋党，缄默无名隐没尘烟…半点不由人，入了棋局便免不了任人宰割的命途。
　　他自是得有手腕才能杀得出生天。

　　·“侍郎莫恼，不必与这耳目不聪的莽夫心生计较。”
　　临走前，卫慎刻意提点到，语气刻薄。
　　金中楼依旧赔笑。
　　卫慎向来是锱铢必较的，比小女子还阴毒，他惹不得。

　　三清殿
　　整理了下腰间的双鱼鎏金蹀躞带，卫慎提了下嗓子，手作交叉礼，恭敬地朝殿内颔首。
　　“大家，咱家将薛侍郎带至了。”
　　约莫过了半刻，朱色门牖缓缓推开，一手握拂尘梳莲子午髻的小道童走了出来。
　　朝二人远远行了一礼，他轻声到，“圣人正与正清道人于丹房讨炼丹之书，还劳卫将军先将侍郎带至偏殿候着，约莫午中自有人来延请。”

　　弯唇微笑，薛翡冷面色沉静，微颔首。
　　此时他已然将墨氅释下环在臂间。
　　斜斜在氅衣上落了一眼，卫慎示意一旁的内宦接过。

　　未时一刻，奉圣人旨意的宦官才姗姗来迟。
　　随着宦官的指引，薛翡冷穿廊过庑来到了麟德殿。

　　大明宫内最大的别殿当麟德殿莫属，圣人常于此处宴饮群臣和各方使节，当朝官员亦以赴此处筵席为荣。
　　殿内更是设有专特的教坊司，尚未及近，便有隐约丝竹管弦之声没入薛翡冷耳际，眼前适时又有如花的宫女鱼织而过，手间捧着供贵人挑选的和璧隋珠，他不由得抿唇默了下。
　　其中的奢靡当真与耳闻的无二。

　　从前的朝会都是每日上朝或者隔日，而近年来当今圣人龙体大不如前。
　　往昔勤于政务的他便托身体之故改了时令，逢五休朝参。
　　今日廿日，当是百官朝拜之日，圣人不理政事而在三清殿中与道长仙人论道炼丹。
　　既是召他述职，亦未择在听朝议事的紫宸殿。
　　薛翡冷心间稍生疑窦。

　　“见过卫将军。”自廊庑上迎来一年轻的紫袍宦侍，远远地便向二人施了一礼。
　　“这是咱家的徒弟无为，而今在阶前伺候着，日后与薛侍郎要打不少照面呢。”卫慎介绍到。
　　而后突然提高了音量，薛翡冷倒是很能清晰地听出他话中藏的话。
　　“傻人有傻福。无为命好运好，名字还是在大家身边伺候着后受赏的呢。不像咱家，命途坎坷哟。”
　　他倒是深深地叹了声气息，却未有半分惋惜的神色，阴沉的目光却是一直锁在无为身上。
　　无为偏生似乎是个没脑子的主儿，以为师父给自己递了话引子，瞧着薛翡冷又是个披绯的郎官，便开始摆弄自己在御前的见闻。
　　卫慎继续阴恻恻地笑着。
　　薛翡冷神色不动，弯了弯嘴唇，单手覆在腰间微微向前俯了下，也算是不敷衍而又不生涩地应和住了。

　　无为说的尚起兴，却被薛翡冷抬手止住了。
　　“劳问小将军，圣人何在。”唇边泛着温煦，薛翡冷的笑意若晴光映雪。
　　放在平日间略显生硬的打断在无为看来也没那么生硬了。
　　“圣人在露台俯幽。”
　　许是感受到了师父卫慎投来的两道冷光，无为忙不迭收敛起笑容来，“侍郎言重，咱家身薄不可堪此二字。”他的语气分外谦谨慎。

　　眼神示意无为退至一旁后，卫慎看向薛翡冷，“咱家尚有大家吩咐的要务在身便不与侍郎入殿面颜天子了。”
　　他冷声唤了无为，“便由无为引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