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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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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
入夜。
一辆马车伴着两名随骑在金玉酒楼前停下。那两名随骑一个紫衣翩翩,神色冷傲,手中抱了一只假寐的白兔。另一个身着白衣,眼似含笑,给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都是一看便知不凡的人物,不免让人心生好奇,有这等不凡的随骑,这马车内又是何许人物?
车帘子拉开,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神色谦恭地下来,冲那紫衣随骑拱了拱手。
接着,一名略带病容的清秀男子下了车来。
这时两名随骑已下了马,小心地扶着一名白衣年轻公子从马车中下来,然后再接下了一张轮椅放在地上,将最后探出头来的青衣公子抬下车来。
崔亦笑将一包银子丢给方仰,道:“要六间上房,备桌好菜,记得点份生牛肉喂兔子。”
季拈商立刻变色着道:“那只兔子又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崔亦笑挑起眉,并不答他,而是转头对方仰道:“还不快去?还有,我进去之后不想闻到酒味。”
方仰点点头先走进门去,崔亦笑随后便推着苦瓜着脸的季拈商,领着众人跟了进去。
街道的灯一一熄灭,夜色不禁深了几分。
季拈商摇着轮椅从酒窖里心满意足地出来,腿上堆了好几坛酒。
——不错,就是偷喝。
对他季拈商来说,没有比不能喝酒更让人发疯的事了——偏偏晋禾澄却说了一句“沈公子和季少庄主有伤在身,不宜沾酒”,使得崔亦笑索性让大家都禁了杯。
崔亦笑太清楚,只要有人有酒,季拈商便定能想出办法,把那人的酒哄骗过来让自己喝个痛快——无奈之下,季拈商只好自己动手偷酒喝了。
为了避免撞到那几个下“禁酒令”的人,小心谨慎的季拈商绕到了金玉酒楼后院,伴着满院梨花纷纷扬扬往房间慢慢挪去。
刚一拐弯,季拈商便为窜入眼帘的景象一惊。
纷飞如雪的梨花下摆了石桌,石桌上摆着一只不大的酒坛和笔墨纸砚。石桌边有一名年轻男子,一袭月晕黄的衣衫,长发有些凌乱。
季拈商晃眼一看这人,不禁惊觉此人竟有七分神似崔亦笑,都是一副阴冷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姿态。
但仅一瞬之后,季拈商又否定了这个看法——这个人和崔亦笑完全不像。
崔亦笑的阴冷,是挑眉之后那种不屑掩饰阴险的冷笑,是冷傲得不把万物放在眼里的自负。而这个人,是落寞而萧琐的阴郁,是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的冷漠。
季拈商的眼里露出了几分好奇,便挂上笑脸摇着轮椅挪了过去。
那个人没有看他,但季拈商却清楚他知道有人靠近——轮椅滚动的声音碾着落了满院花瓣过去,可丝毫没有减弱。
季拈商把脑袋向前探了探,望着纸上那个眉眼传神的女子微微一笑,读道:“蟾蜍下早弦,信手捻花芯。幽窗孤灯影,何处念玉琴。好诗!”
那个男子只是淡淡一瞥季拈商,然后伸手拿起了酒坛。
“你的酒都干了,喝我的吧。”季拈商从身上拿了个坛酒递去。
那人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放下了空坛,接过了季拈商的酒。
趁那人开酒,季拈商拿起了朱砂笔,自语道:“诗固然是好诗,但是这‘捻’字也太残忍了些,花可不是用来捻碎的……”
说着,朱砂笔一圈,正欲修改,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拦住:“你做什么?”
季拈商微微一笑:“改诗。”
手腕一转,脱离了那人的控制,笔尖落纸,竖,提。
“休得多事!”那人露出不悦之色,一把扣住了季拈商的右手。
估计是看季拈商坐在轮椅上,那人出手并不重,于是被季拈商轻易挣开,再用左手将那人反制住,右手飞快落笔,一个朱红的“拈”字总算完成。
丢开朱砂笔,季拈商头也不回,右手一把抓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手,让那把飞快转动的小刀停在了离自己的外衣仅一指之隔的地方。
“蜻蜓小刀?”季拈商回头之后顿时神色一凝,“你是百步宫往阶的弟子?”
“不是。”那人冷冷道,“你是谁?”
“酒客。”季拈商眼神一凛,紧紧扼住那手腕,两人暗中正斗着内力。
几瓣梨花飞落,那人的眼中斗然闪过一丝杀气。
季拈商却突然吟道:“蟾蜍下早弦,信手拈花芯。幽窗孤灯影,何处念玉琴。背月唤清影,把酒就花阴。素梨迎风落,风动护花铃。”
那人蓦地一愣。
季拈商改了一字,添了几句,却让整首诗的意境全改,由原本的忧愁痛苦转为了颇具悠闲之气,全然没了最初的悲凉。
“你……”
“这样好多了!”季拈商灿烂一笑,放开了那人。他眼里已经没有杀气,对季拈商便没有什么威胁了。
那人盯着那画,微微皱眉。
“这是你的心上人?”季拈商又开了一坛酒,嗅了嗅久违的酒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妻子。”
“原来是尊夫人……她现在在哪?”话一出口,季拈商便自知失言——从那首倍怀忧郁哀伤的诗里,大概就能猜到,这画中人定是在难以见到面的遥方。
“死了很久了。”那人语气虽淡,但眼里的伤痛却让人顿生不忍。
季拈商不禁一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温婉大方,气质如兰,手持蝶翼,恍若仙子。
——阮慕云,季拈商强迫自己去忘记的阮慕云。
装了这么多天,有那么些时候,他似乎真的没有在想这个人。然而突然间,被眼前这个男子与自己如此相似的情形感染,她又清楚地出现,而且更深刻了。
强迫自己不去想的结果,就是积累起来一起暴发,如夏洪一般一泄千里,不可收拾。
每日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似乎在那季庄内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都不曾发生——都是他的逃避罢了。逃避,却终究无法遗忘,越想忘,便记得越是清晰。
这飘落梨花的院子里,蓦地变得寂静起来。不说话的两人,各自陷入回忆,很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拈伤突然回过了神来,一看那人,却依旧在盯着画出神。
“这位兄弟,在下季拈商,敢问尊姓大名?”季拈商难得地学了一回客气,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人一时没从回忆中缓过神来,露出略带迷茫又有些不信的表情来:“你是季拈商?季庄那个祸头子少庄主?”
季拈商点头,不禁暗暗叹道:看来自己的“臭名远扬”果然不假。
见那人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自己的轮椅和腿,季拈商眨眨眼笑道:“出了点小事……就顺便装装样子,博取同情。”
其实他早就能勉强走动了,但是为了博得那群家伙,特别是崔亦笑的同情,好让自己一路过得轻松舒坦些,他只好赖在这椅子上不起来了。
那人信了季拈商的话,表情却冷了下来。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季拈商抢在那人又要发呆之前道。
“我不想说。”那人似笑非笑。
“我想同你交个朋友,怎么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那人微微扬了扬嘴角,却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
“你来汴城做什么?”那个人淡淡问。
“找百步宫的麻烦,”季拈商一笑,“我们季庄中人中了穿杨散,我们来问明情况和拿解药。”
那人皱眉道:“百步宫和季庄又无仇怨,怎么会对季庄人下穿杨散?你确定是中的穿杨散?”
“确定。”季拈商认真地点头。
那人沉默了一阵,便舒开了眉头,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淡淡道:“若真是穿杨散,那你讨到解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怎么?”
“百步宫若是有人要和季庄作对,那他怎么会给解药?”那人有些奇怪地看着季拈商,这不是很明显的道理吗?
“没试过怎么知道?”季拈商笑了声,“再说,下毒的人不肯给解药,别的人未必不肯给——穿杨散的解药,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有,就像穿杨散这毒也不只是往阶有一样。”
那人露出颇有深意的笑来:“听季少庄主的意思,似乎觉得命令下毒人的不是宫主往阶,还有想从他那里讨得解药的想法?”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回答你。”季拈商一脸笑意。
那人却轻笑了声,没再接话。
“怎么不说话?”季拈商抬眉,“好歹也帮我分析分析,那往阶宫主会不会给我解药吧?”
“他凭什么要给?”
“那就得看他有没有胆子赌一把了,他要什么,他自己不是最清楚?”季拈商盯着那人的眼睛。
那人移开视线,静静看着那幅桌上的画。
两人沉默了一阵,那人突然道:“你偷的酒都是普通货色,真正的好酒在酒窖左边墙中,叫念琴。”
“‘何处念玉琴’的那个‘念琴’?”
那人只笑不答。
突然,季拈商只见那道身影一闪,便瞬间在自己眼前不见,只听得一句:“伤心一片难画成,凄风冷雨摧残灯。燕子依旧蝶双栖,兰舟飘摇终自横。季拈商,这首我看你怎么改?”
季拈商一时愣住,却听得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伤心一片难画成,凄风冷雨摧残灯。燕子依旧蝶双栖,兰舟飘摇终自横……一江春水色三分,春亦为春人亦人。暖笛拂柳柳自绿,卧等破晓叶攀藤。”
“亦笑……”季拈商回过头,干笑了两声,两手不由得下意识地去捂住酒坛。
崔亦笑表情淡然,眼睛扫了一眼听完自己的诗之后才离开的身影,伸手把季拈商身边的酒坛一一提走,道:“蜻蜓小刀,这个人是?”
“你也猜到了?”季拈商神色凝重起来,也不知是提到正事而正经起来,还是为了那些酒而痛心。
“你们刚才交手,他以为你不过是个有腿疾的普通人,于是出手甚轻——但也可以看出来,他可不简单。”
季拈商点点头:“若是单打独斗,我不一定有十足把握赢他那个蜻蜓小刀。”
崔亦笑却不屑道:“我们兄弟三人联手,还加了个方仰,区区一个百步宫有什么好怕的?”
“不可胡来,我们是去讨药的。”季拈商一反常态地正色道,此事关系到季探卿的性命,绝不能像以前那样由着心情捣乱。
“你以为他们会给?毒是他们下的——既然决定杀人,又岂会救人!”崔亦笑淡淡道,“我得了消息,往阶目前的情况很不妙,宫主地位有名无实,我们大可从他那里下手。”
“你是说……我们插手百步宫宫内的权争,以为为条件换解药?”季拈商没有多大惊讶,崔亦笑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同时,季拈商又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崔亦笑刚到不久,没有听到自己和那个人的对话——特别是自己是装样子赖在轮椅上的事。
“不错,”崔亦笑望着那个留下诗的人离开的方向,沉声道,“除非我们帮往阶‘一个忙’,否则解药一事,绝无希望。”
季拈商点点头,顿时露出笑容来,多管闲事和淌浑水可是他季拈商的爱好:“那你想到什么好计划没有?”
“没有,我们先上了百步宫再说,”崔亦笑缓缓道,“我们的利用价值可是大得很,他不会听不懂我的意思。”
“‘一江春水色三分,春亦为春人亦人。暖笛拂柳柳自绿,卧等破晓叶攀藤。’这诗里果然有玄机——你是故意念给他听的!”季拈商不禁叹了一声,自己一向自诩文武双全,但在崔亦笑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时候真的略逊一筹。
“待我回去想一想,再确定个计划出来……对了,如果不想那个叫‘念琴’的酒全都被扔去喂狗,大哥最好老实点。”说完,崔亦笑收拾了酒,便径直离开,留得季拈商在后面瞪着眼睛吼道:“喂,你好歹把我推回房间吧?自己挪很累人的!”
见崔亦笑充耳不闻地越走越远,季拈商气得直瞪眼,最后只得骂骂咧咧地自己摇着轮椅往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