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徽和

1、孙皇后

　　寿安四年三月的时候，晋宫里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未央宫的孙皇后意外滑倒后一连沉睡了许多天，太医院的太医们使尽浑身解数，再检查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是孙皇后一直都没有有要醒过来的征兆，就连皇帝使人自宫外请进来的江湖名医也无计可施。

　　正当朝中大臣上奏请皇帝准备皇后后事的时候，孙皇后终于醒了——

　　孙岫楹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眼前银红色的软烟罗床帐以及帐中靠墙一侧正中的一副的牡丹花卉图。

　　这样的装饰显然不是孙岫楹喜欢的，因宫中帝后崇尚节俭，是以孙岫楹自从嫁入东宫后就收起了自己平日里的娇贵作风，将自己平生最喜的玉石也都压进了箱底，床帐也一向用着纯色的苎麻面料。

　　而这会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醒来时整个寝殿都变了模样？

　　孙岫楹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身边的一群小丫头们又是奉太子的口谕换了自己殿内的一应陈设，于是原本舒展的眉头都蹙在了一起，沙哑的嗓子朝外头喊了一声：“善姑娘…”

　　头一个进来的人并非善姑娘，而是因过来的匆忙还穿着朝服的宋承平。

　　因为孙岫楹这几年的折腾宋承平实在是受不住，可是平心而论孙岫楹到底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两人又有过那么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宋承平心中对结发妻子总还是有情的，否则也不会在孙岫楹昏迷数日的时候每天一下朝都会过来看着躺在床榻上头毫无生机的结发妻子。

　　一见宋承平，孙岫楹就红了眼眶，两人的大女儿嘉月出生后没有多久，宋承平就因为治理水患去了江南，而现在嘉月已经过了百天，算起来自己与宋承平已经有将近三个月的时候没有见过了，自己也为宋承平担忧了三个月。

　　如今宋承平就平平安安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孙岫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来得及去注意宋承平朝服上的金龙，她还只当是自己早上一睁眼，就见到了归家的夫君。喜悦之余又不禁懊恼自己睡得太过，没有赶上迎接久未归家的夫君，由是孙岫楹又喜又愧，而这种情绪在声音中原原本本地展现了出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早知会我一声呀？”

　　说着话孙岫楹就要坐起来替宋承平换下朝服，可是甫一坐起来就觉得自己头晕得很，孙岫楹也只当是自己昨日忙嘉月丫头的百日宴太过操劳了，歉疚地朝着宋承平笑了笑：“我这会子实在困乏得很，让善姑娘进来服侍你更衣好不好？”

　　宋承平原本已经迈到床榻前的步子再听见孙岫楹说的话时就愣在了原地，时间过得太久，他都不记得上次孙岫楹这么和和气气地与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好在宋承平也就怔了一瞬的功夫，赶在孙岫楹挣扎着起身的时候坐在床榻外侧，好让人能稳稳当当地靠在自己身上。

　　跟进来的宫侍们从来没有见过帝后这般安稳的相处过，彼此递了一个神色，而后心惊胆战的侍奉在侧，甚至心中就连一会儿要从哪里收拾帝后对峙的战场都想好了。

　　宋承平微微收紧了抱着孙岫楹的手，贪婪地吸了一口孙岫楹周身的味道，试探地问道：“阿楹，现在是哪一年了？”

　　孙岫楹刚要开口说话时就因嗓子干涩而蹙紧了眉头，善姑娘小跑到圆桌前倒了一杯清水递给宋承平，宋承平也不着急，等孙岫楹用完一盏清水，又亲自替孙岫楹擦去唇边的水珠，这才重新看向孙岫楹：“阿楹不急，你好好想一想。”

　　孙岫楹登时跟见了鬼似的，疑惑地看向宋承平：“是康乐三十二年呀，咱们嘉月丫头昨日才过完百日，大哥这是怎么啦？”

　　宋承平原本还在想自己的妻子又想出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法子对付自己，但是在无意中与孙岫楹四目相对的时候宋承平鬼使神差的相信了孙岫楹色说辞——这么多年他时常见到的孙岫楹眼中始终充满戒备与不安，哪里有现在这么的宁静与清澈？

　　他突然间就想到了康乐三十二年，嘉月刚过完百日，那个时候自己还在江南治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底了，那个时候嘉月丫头已经半岁了，而孙岫楹也从自己走时的柔弱姑娘变得可以独当一面了。那个时候宋承平觉得自己愧对妻女，因而将自己平生的满腔温情都留给了妻女，一时东宫和乐融融，宋承平也度过了自己这半生最惬意的时光。

　　只是好景不长，宋承平有一日在府外与友人相聚，多喝了几盏酒，怕惊扰了妻女，于是便睡在了寝殿外间的床榻上。平日在孙岫楹身边近身侍奉的宫女璇玑趁机爬上了宋承平的床，宋承平晕晕乎乎地将璇玑当作了孙岫楹，两人在与孙岫楹一扇门相隔的地方尽情欢好了半宿。

　　在外头侍奉的宫侍不敢相劝，而孙岫楹又一向睡得沉，也没有察觉到外头的动静，等到第二日一大早善姑娘进来侍奉的时候才知道昨天夜里出了大事。一开始宋承平有心压下这件事情，不曾想到那日孙岫楹醒得早，没有见到在寝殿侍奉的璇玑于是找了出来，正好看见璇玑红着脸穿鞋，而宋承平只着寝衣坐在矮几前的样子。

　　殿中尽是情事后的污浊味道，再迟钝的人也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是自己最亲近的夫君，一个是自己最信任的大宫女，孙岫楹双目瞪着，还没有说出来一句话就直直倒了后去，再醒来的时候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尽管宋承平已经处置了璇玑，但是原本都不舍得与底下侍奉的人大声说话的孙岫楹性情大变，性格阴晴不定不说，就连面对宋承平也没有了柔和的笑，甚至于将心底的这份怨气撒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至亲至疏夫妻，至此夫妻二人每每相见分外眼红，时常以争执不下宋承平拂袖离开，而孙岫楹砸尽殿内的一切陈设物品作罢。

　　尽管夫妻二人闹得不愉快，无论宫中帝后如何施压，在此后的三年时间内宋承平也没有再纳过一个妾侍，只是任由孙岫楹闹着，等到孙岫楹闹够了就让人将她殿中的一应陈设重新再换一遍，周而复始，仿似从未烦过。

　　等到康乐皇帝驾崩，宋承平登基后依旧册封孙岫楹为中宫皇后，此后孙岫楹更是变本加厉，不仅换过一大批宋承平宫中的伺候丫头，就连自己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曾放过，未央宫每一个伺候的丫头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惹了皇后殿下生气而丢了性命。

　　但好在孙岫楹在第二年时生下来一对龙凤，原本恼着的王太后看在儿子与孙儿的面子上将郁气忍了下去，只是却将一直被皇后迁怒的大公主宋嘉月要到了自己宫中养着。

　　只是孙岫楹的脾气仍旧没有丝毫收敛，脾气更甚不说，就连性子也愈发敏感了。

　　孙岫楹这么闹腾，王太后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在新帝登基的第三年为宋承平纳了几个官家女子，其中以孟婕妤与许美人最合宋承平心意，孟婕妤更是一度宠冠后宫，以致孙岫楹多次与孟、许二人起口舌之争。

　　后来许美人有了身孕，宋承平原本让先瞒着孙岫楹，却不曾想还是被一些小人将话给传了出来，孙岫楹得知消息时大怒，不顾宫人的劝阻亲自熬了一碗红花要给许美人送过去。但是不曾想到走的太过匆忙，还没有出未央宫的门就拌了一脚，连人带碗都砸到了地上，孙岫楹倒下去时额头碰上了矮几边角，一昏迷就昏迷过去了好些天，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也就变成了眼下的光景。

　　感觉到孙岫楹轻轻地扯了扯自己袖角的时候宋承平终于回过了神，只是拥着孙岫楹的手又紧了紧，声音放的很低，生怕吓到了怀中的妻子：“阿楹，现在是寿安四年了，夏天也已经过去了。”

　　乍一听“寿安四年”，孙岫楹着实慌了神，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在身边的人还是宋承平，孙岫楹吸了一口凉气，呛得又咳了几声：“寿安四年？”

　　宋承平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妻子忘记了这七年的事情，又怕孙岫楹想的太多头疼，于是低声安抚道：“阿楹不怕，朕…我让太医再进来看一看，我在这里，不怕，啊？”

　　孙岫楹甫一点头，善姑娘就打帘出去将太医请了进来，自从孙皇后昏迷，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被宋承平留在了未央宫照看皇后，因此孙皇后醒来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应太医都守在了寝殿外头等着宋承平传召。

　　为首的是太医院院正傅明礼，傅明礼在太医院当值数载，侍奉了三朝皇帝，医术为历朝皇帝称赞。他进来后就从诊箱中取了脉枕出来，搭脉一会后拱手朝向宋承平：“回陛下的话，皇后殿下身子没有什么大碍了，往后只需好生调理，就可无虞了。”

　　宋承平剑眉一皱，并没有避讳孙岫楹：“那皇后记不起来之前的事情是为何？”

　　傅明礼又重新搭了一次脉，回道：“殿下脉象平和，没有什么大碍，应是摔倒时磕到了头，微臣且为殿下开几副方子，待殿下服用过后再诊次脉。”

　　宋承平没有再说什么，低头时与孙岫楹相视一眼，安慰一句：“有我在，放心。”

　　善姑娘听见自家殿下失忆后心酸得很，又见陛下与殿下这般亲近，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该忧。眼下其他的事情都不打紧，殿下几日未曾进过食，这会子肯定饿得很，于是赶忙擦干净了眼泪，去小厨房吩咐人赶紧热上一早就煮好的粥。

　　在傅明礼开了方子之后，宋承平虽然信得过他，但是还是让其他太医看过一遍方子，待确保都是很温和的药时才放了下心，让人跟出去煎药。

　　等到寝殿只剩下宋承平与孙岫楹两个人的时候，孙岫楹吸了吸鼻子，紧紧依偎在宋承平胸前，轻声问道：“大哥，你与我说一说这么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