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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记得小河初见,一见知君即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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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察到我探究的目光,他转过视线,清脆的笑了声,“是否该回宫了,我们逗留的时间有些久了。”
回宫的马车停在望月楼,我们按原路返回。后方不知哪来暴动的人群,冲散了我和流年紧拽的手臂。
“罂儿。”流年急切寻我的声音瞬间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平稳的身躯险些摔倒。踉跄的向前迈出几步,回头寻找流年的身影,却空空如也。我只能无力的夹杂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缓步行走。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聚集的地方,隐隐有星火闪耀。摇曳在空中的火红色星火随风散开,转瞬即逝。一声声高亢,却富有节奏的男子吟唱声,吸引着人群驻足欣赏。
围绕在篝火旁的男子,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跳起欢快的舞蹈。在男子与一堆堆升起的柴火中间,有戴着各色各样面具的人表演着杂技。
有神鬼的面具,也有十八罗汉的,不时有表演者口中吐出熊熊烈火,人群中不断有人拍手叫好。
最为精彩的却是一个年轻男子手中玩弄的三个火把,交替着在空中变换位置,熟练自如的动作,让旁人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引人注目的表演,操纵火把的男子已无声无息的踱至我面前包围着的人群。面具下的唇畔勾起一抹诡异的笑,随着人群一阵惊呼,一只火把脱离男子的掌心,直面朝我飞来。
下意识的想躲开,浑身却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脚步转移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迎面扑来的火把,绝望的闭上双睑。突的,腰间一紧,整个人脱离地面,慌乱中,抬首瞥见环住我腰身的男子。
如月的银辉倾洒在他的周身,厚薄的红唇轻启,“姑娘,没受伤吧?”
人群纷纷指着我们的方向窃窃私语,我恍然意识到此刻我正被他横抱在怀中,脸颊灼热般微微发烫,幸而戴着面纱,硬着头皮轻声问道,“公子,可否先放我下来。”
他淡淡一笑,我落地后忙退了几步,这才细细打量着眼前救我的男子。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腰间系一块羊脂白玉,外罩软烟罗轻纱。一副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
“罂儿。”流年急切的声音由远至近,看见我安然无恙,他的面色稍缓,柔声问,“没事吧?”
我摇摇头,余光扫视到刚才的男子,上半脸颊虽戴着面具,但是依然不掩其卓尔不群的英姿。
“年,刚才是这位公子救了我。”我在流年耳边轻语,他转过侧脸,向着眼前戴着面具的男子施礼,“谢公子。”
男子温婉一笑,如清风拂过琴弦般的嗓音,“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一个黑衣劲装的年轻侍从牵着一匹骏马,踱步至前,恭敬行礼道,“公子,该回去了。”
“知道了。”男子轻点下颚,双手握拳,对我们回礼,“在下先行告辞。”
轻点脚尖,人已上了马背,修长的背影回身注视着马下的我,轻声道,“姑娘出门在外,多个人陪伴总是好事。”
策马扬鞭,骏马载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寂寥的深夜。篝火旁再次响起男子们豪放的歌喉,那个手执火把的男子已无影无踪。
“看什么呢?”流年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我回眸,他的额头沁出些水滴,拿出丝帕轻柔的替他抹去,“对不起,让你着急了。”
他握住我拿丝帕的手贴在脸颊,深深的凝视着我,轻声道,“以后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心中温暖荡漾,轻轻“嗯”了一声,再冷的冬季,因为你也会变的格外温暖。这是属于我们的季节,任昼夜交替,任时光飞逝,你始终如影随形。
回宫的路上有一个小贩,摊位前摆满了各式各样,形状不同的月饼。这是我在宫里从未看见的,色泽润滑,口感一定很好。
最近父皇满目愁云,很少用膳,听父皇的贴身侍卫禀告,父皇每夜入睡甚晚,翌日依旧坚持早朝,这样下去,他的身体迟早会跨的。不如买些新鲜的东西送去,他一定会喜欢的。
还有吟诗那丫头,她最喜欢吃城外的东西。每次出来总不能忘记她,否则得跟着我身后嚷嚷好几天呢。
“年,我们买些月饼带回宫好不好。”他挑起车帘,看向小贩的摊位,起身下了马车。对着车里的我问道,“要哪些?”我干脆伸出头,指着造型小巧的月饼,“我想要这个,还有那个,不如每样来一个吧。”
小贩见我们要这么多,忙连声应着,又喜颠颠的额外送了几个放入纸袋中。忽然一阵风吹来,面纱微摆,脱离脸颊,伸手欲抓住它,却已然来不及,面纱已飘至空中。
小贩见我怔了一下,停下手里的动作,充斥着惊讶的神情,流年付完银子的同时,在小贩的额头轻点了下。小贩又低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赶忙缩回头,合上车帘。重回马车,流年将包装好的月饼塞入我手中,认真的看着我毫无遮掩的面容,“以后,公主不可在外人面前露出面目。”
我知道自己犯了错,不禁缩了缩颈脖,见他有些生气,讨好的摇着他的手,“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他的水瞳染上一抹欣慰,放缓语气微微道,“累了麽?”
“不会,年,你对那个人做了什么?”虽然只是轻点额头,却见他口中念了几句咒语,年轻声道,“洗忆咒。”
我暗叹了一口气,他这次回来,用了很多我都不知道的咒术呢。“有没有一种咒术,可以让人忘记这一世所有的人和事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知道,既然能忘记一个晚上的所有,也许会有忘记一世的咒术吧。
他沉思了一会,然后轻摇头,果然是没有这种咒术的啊。如果哪一日,忘记了身边至亲至爱的人,不知身处何地,那该比死亡更加痛苦吧。
流年接过我手中的纸袋,又分成几小份包裹好。看着他低头专注的神情,心头荡漾起一丝涟漪,倘若哪一日我失去了关于你的记忆,你也会依旧陪在我身边吗。
守城的侍卫见是我的马车,忙推开城门,今夜守城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中秋之夜,父王和大臣,三级灵者都在大殿举行夜宴,大概那些侍卫都被抽调去大殿了吧。
下了马车,流年拢紧了披在我肩上的风袍,他的手腕处露出那串沁蓝的手链,柔声说,“回梦雪阁早些歇息,我还要去大殿见国主,禀告公主已经回宫。”
我喊住他离去的背影,“明早,我们去樱花林。”
柔美的俊脸扫去河边的阴霾,他轻点下颚,“好,快回去吧。”捧着沉甸甸的月饼,耳边回响着河边他的那句话,“这,便是我的愿。”年,我答应你,绝对不会让你失望,我一定会努力的练习你教我的咒术,保护全城的百姓。
阁楼下的吟诗见我回来,从台阶上跑向我面前,接过手里的东西,“公主,怎么这么晚啊,国主派人寻了好几次呢。”迈向阁楼的二层,侧首问身后的吟诗,“父皇找我何事?”
吟诗推开房门,将纸袋放在矮几上,“明日东麟国的太子殿下和四王爷要来雪离国呢。国主让公主回宫后去永福宫一趟。”褪下外衣,怀抱着暖玉靠在软榻边取暖。
东麟国,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国家,尤为男子落地的褐色长发及冰蓝色眸子出名。东麟国的灵者可以操纵人的四肢,最擅幻像术,那里的人们时常会分不清楚眼前出现的景象是真是假。想必明日来雪离国的太子殿下和随行的四王爷也如传说中所闻,很是怪异的国家呢。
重新套了件外衣,指着矮几上的纸袋,“吟诗,这是我从城外带回的一些月饼,这一袋是给你的,你随我去趟永福宫,然后将另外一袋送去年的寝居。”吟诗欢快的打开纸袋,不忘和我道谢,“谢公主,每次总是带给吟诗好吃的呢。”
自我有记忆来,雪离国从未和东麟国有任何交集,虽处临界,两国倒也和平相处,彼此相安无事。为何明日东麟国的人要来此。
“吟诗,明日东麟国一行人来我们这所谓何事?”我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
吟诗紧随着我的步伐,“听说东麟国的国女潮汐姑娘生了重病,特来雪离国寻求天山雪莲呢。”
东麟国的国女,流年曾和我提起过,传闻相貌倾城,蕙质兰心,才智过人,东麟国国主甚喜,便将其收为义女,并封其国女称号。
此次东麟国竟派太子殿下和随行的四王爷前来取雪莲,如此大排场,想必这位潮汐姑娘与其中一位相交甚深。她究竟得了何种重病,特此来雪离国寻求天山雪莲?
思考的间隙,已走至永福宫,宫门的侍卫见我到来,齐齐跪地行礼,“参见公主。”
我探了探额头,“父皇从大殿回来了吗?”
“是,已经回来了。”
转而吩咐一旁的吟诗,“这个先送去他那里吧。”
“是,公主。”
推开宫门,一股暖意围绕着全身,淡淡的紫檀香薰味环绕在鼻尖。父皇正端坐在案几前俯首批阅着奏折,将近不惑之年的他,弯下的背影凸显佝偻,红烛摇曳的面庞,额头的皱纹肆意铺张。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凝视着他,虽然面前的男人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是雪离国百姓膜拜的男人,是掌管雪炎家族的统治者。可是,这却是生为他的女儿,第一次发觉,这个男人也已经老去,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母亲去世后,父皇一直未再立后,他时常深深的盯着我,覆着我的青丝,神情恍惚的喃喃道,“罂儿,你和她真像。”
锁逝宫有她的灵魂吗?好想进去看看,那个将我生下来,赐与我生命女人的相貌。可是父皇警告过所有的灵者,包括我在内,不允许任何人踏进锁逝宫半步。
年幼时,经常做着一个似真的梦,梦镜里是一出繁花盛开的地方,那里没有雪离国的皑皑白雪,亦没有雪离国的寒冷。一位女子着一袭淡紫色长裙及地,群脚上绣着朵朵暗红色的花纹。丝绸般墨色的秀发随意的飘散在腰间,亦真亦幻的面容,婉转动听的声音道,“罂儿,快到母后这里来。”
竭力想看清眼前自称为母后的女人,我和她之间总像隔着一层白雾,却见她似雪般白嫩的肌肤轻牵起我的手,领着我往繁花的深处走去。
夕阳之下,宛如明镜一般的湖,静谧而孤寂。清晰的映出明丽的天空,流动的彩云。她柔软的身躯搂抱着我,平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伸出食指,婉转悠扬的嗓音问,“罂儿,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火红色的云块散布在天空中,像是绣在纱巾上的花朵,“母后,罂儿不知道呢。”
她清脆的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那里,是天堂,母后就住在这个地方。”
天堂吗?从未有人和我提起过,那里漂亮吗,我有些不解的问,“为什么,母后不和我跟父皇住在一起?”
她将我搂抱的更紧了,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夹杂着心痛的声音从头顶飘来,“罂儿,你的父皇是一个英明的国君,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好男人,可是,母后不配和他在一起。”
我不懂她口中所说的不配到底是何意,正欲开口询问,她松开了抱着我的胳臂,轻抚着我额头的发丝,手指略微冰凉,“罂儿要记得,如果一个男子放下了权势,放下了手中的所有,肯为你牺牲性命,这样的人才值得托付一生。”
母后为何要和我说这些呢?依偎在她的怀里,我懵懂的点点头,疲惫的闭上双睑,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沉沉的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意袭来,我哆嗦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缝,身旁的人已经不在。支撑起上半身左右搜寻着,不见母后的身影。
“母后,母后,你在哪?”我不停的向前奔跑,想要找到她。四周除了竞相怒放的花海,空无一人。每每梦境消失,泪水总是溢出眼角,顺着侧脸滑落至颈脖。
“怎么不过去呢?”一道清澈动听的女声打断回忆,侧脸看去,蓝妃浅笑着,手心捧着一个暖炉递至我手心。
母后去世后,幸而父皇身边有她和柳妃二人服侍,平日待我也犹如己处,我微微福身道谢。
“父皇最近一直很晚就寝吗?”面前的男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和蓝妃,手中依旧在不停的翻阅奏折,做着批注。
蓝妃的一汪凤目紧盯着父皇,柔情似水般,轻声道,“是啊,每日到未时才睡,怎么劝也不听。你父皇最疼爱的就是你了,过去劝劝他,他会听你的。”
“蓝儿,给朕端杯热茶来。”父皇微抬头,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下。
我示意她把茶杯给我,将暖炉放在地上。缓步走至父皇身边,蹲下身,捧在手心。他伸出右手,我却故意拿的更远些。
蓝妃在旁边轻笑,他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终是抬首凝视着我。眸光炯炯有神,浑厚而磁性的男声道,“罂儿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朕一声,我当蓝儿什么时候如此调皮。”
父皇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蓝妃取来暖炉让我抱在怀里,柔声道,“罂儿来了可有些时候了,只是皇上一直未注意到罢了。”
放下茶杯,父皇咳嗽了几声,我忙紧张的拍着他的后背,他摆手,“不碍事,蓝儿,把前几日新做的冬袍拿来。”
“是。”蓝妃欠身行礼,退出内室。
父皇从成摞的奏折旁,取出一幅白色包扎好的画,递给我,“替父皇拆开。”
这个是?我解开画上的丝带,缓缓展开,碧绿的翠烟衫,逶迤拖地绿草百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淡褐色的长发轻泻于地,整个人好似清灵透彻的冰雪,又似一朵出水芙蓉的荷花。
画上的女子应该是东麟国的人,因她一席落地的淡褐色长发,父皇看出我的困惑,继续道,“她,乃是东麟国的公主,晨露。”
仔细端详着画卷中的女子,不禁问道,“父皇怎么会有这幅画呢?”他站起身,背手而立,“父皇已经答应了东麟国,赠与他们天山雪莲一支。”天山雪莲乃是雪离国的国宝,可治愈天下最毒之药,山下一年四季都有专人把守,曾经附近几个小的邻国前来允要,皆被父皇拒绝。为何这次父皇欣然答应,想必是东麟国开出不菲的条件。
“皇上,冬袍拿来了。”蓝妃的双臂挂着一件厚重的衣物,领口及领边皆是毛茸茸的一片。
父皇转过身,接过那件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喜欢吗?”
我赶忙脱下,推辞道,“罂儿有很多冬衣的,不会冷。这件您留着自己穿吧。”
他摇摇头,制止了我的动作,重新将冬袍披在我的肩上,悠远的声音道,“你们真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
看着父皇有些迷蒙的眼神,我知道他又想起了母后。握住他苍老略覆着老茧的手,轻声说,“父皇,答应罂儿,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好吗?”
他深深的凝视着我,久久的,轻点下颚,“好,父皇答应你。”
走出永福宫,披着父皇的冬袍,上面还残留着暖炉淡淡的味道。父皇,您是罂儿至爱的亲人,一定要好好生活,罂儿只剩下您一位亲人了。
“公主。”吟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一路小跑到我面前,微喘着粗气,两颊通红。我赶忙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跑的这么急呢?”
她顺了顺气息,拍着胸口,“公主,方才我去师长的寝居,月怡说夜宴结束后师长就没回去过呢。”
他不在寝居吗?这么晚了会去哪?要不要去找他呢?阿嚏,捂着口鼻,好像受凉了,他也许有事才没回去的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先回梦雪阁。”回去的路上亦没有看见流年的身影,肯定是他有自己的事情忙去了。吟诗关上窗棂,吹灭了屏风前的几盏灯,替我掖好被褥,眼皮渐渐有些松懈,困意袭来,听到吟诗关上屋门的声音,我渐入梦乡。
黄昏洒下金色的碎片,我奔跑在雪白的樱花林中,不经意间,地面上已似铺了一层淡粉色的樱花瓣。扑鼻的淡淡清香,樱花瓣时而急促,时而悠扬,飘落在厚厚的白雪上。我回过头,望着身后一席白衣的流年,“年,你追不到我。”
星眸如炬,如朝阳出展的笑容,他轻摘掉落在我头顶的花瓣,清幽雅致的嗓音,“罂儿,我一直在你身后。”这是我十六岁的记忆,那时,年十八岁。即使沉浸在睡梦中,那些温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我们最美好的时光。
许多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个场景,那双波光流转的双眸,那道似清风的声音唤我“罂儿。”我便会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