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雅于希

2、（二）

　　今天天气真的很不好，阴沉沉的，应该是要下雨了。
　　刚刚在厨房，韩薇看到徐延慈正在同甜点师傅谈笑风生。甜点师傅让是个法国老头儿，一口中国话全是地道的法式发音，不仔细听还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让在粉色水晶差不多七、八年了，如今已是餐厅的招牌厨师，很多显贵到餐厅用餐，点名只吃他做的甜点。让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就是不明白餐厅为什么有很多女孩子不喜欢同他相处，说他是个老不正经。韩薇想不通，难道是因为他爱笑，而他一笑，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很色迷迷吗？
　　还真不觉得，其实她刚才并不特别注意让，而是特别注意起同让谈天的徐延慈。虽然早就认识延慈姐了，不过也不曾刻意关注过她，此番突然对她的格外注意，逮着机会就偷瞄伊人，可不是她有什么不健康的想法，纯粹是因为盛美女，熬了一个晚上，听她讲故事的缘故。原以为是关于她为什么这么冷淡对男生的缘由，不想和她本身是一点不沾边。
　　至于那个故事，其实她听了，也不觉得荡气回肠之类的感动，就是心里苏苏麻麻的，像是有小虫子在心口爬来爬去，总是会去想，似乎是有些触动的，其实是好奇。总觉得盛美女讲出来时，有所保留。
　　可她猜不透她在保留什么，也就对着故事的女主角好奇起来。
　　那个总像邻居家姐姐一样亲切的徐延慈，真的会是那样一个人吗？好难以想象。
　　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找了餐厅的资深同事八卦，也才知道，徐延慈每次来，都是受让的邀请，作为他新甜品的试吃人，账单自然记在让的头上。
　　也是，故事里的她根本就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反是最奇怪的灰姑娘。而这个灰姑娘无比势利，且目光短浅，为了眼前的利益抛下了王子。
　　听盛美女讲述故事时，似乎也听得出她对男主角别样的情绪，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触动，总之她其实是尽量中立表述，没有掺杂一丝自己的情绪。
　　这真的很奇怪。
　　想不通的韩薇，终于在下午结束打工，准备回学校，可是一出餐厅，老天就下起瓢泼大雨来。正咒骂老天之际，徐延慈也出门来，正好拿着一把伞，便非常友善地撑到她头上，说是送她去公交车站。
　　韩薇想推，不料徐延慈分外热情，还真是送她到车站，一直目送她上车才走。
　　韩薇挤上公交车，回头赶紧看她，她的身影已逐渐远去。心里还是想不通，真的觉得这位延慈姐姐人真的很好，怎么会是故事里说的那般势利无情？
　　可是盛美女就是不同她解惑，她也总是追着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没理由啊？”
　　盛美女被她闹得烦了，才回她一句：“因为她恨，一开始就恨。”
　　“可是为什么恨呢？没道理啊？人家说会恨是因为爱，她爱他罗？”
　　“就是无缘无故的恨。”
　　“可是没道理啊！”
　　“世上没道理的事多了去了，”盛美女终于冷下脸来，“比你烦心这个问题的人也多了去了！”
　　韩薇再问，盛美女只拿冷眼瞧她，根本不再搭理她的十万个为什么。她也只得吞下所有的疑惑，心里还是嘀咕：人家就是好奇宝宝，不问个明白就是不舒服，那个故事结局就是没道理嘛！
　　日子就这么继续流逝，就在所有的好奇随着时间淡去的时候，偏偏还是有更多的惊奇事件等着她。
　　周末，韩薇在粉色水晶打工，她是个粗心鬼，盛美女他们早已见惯不惊。那天她忘了带水笔，随手借了延慈姐的使，等做好笔记，再寻她时，延慈姐已出了餐厅门。
　　韩薇便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刚跑到玻璃墙幕的廊道，拐角的地方没注意那里站了一个人，直直地就冲撞上去。那人很是高大，她的冲撞自然是动不了他分毫，但毕竟是她理亏，等她稳住身子，便同他道歉。
　　抬起头来一看，那人根本无视她，专注地看着玻璃墙幕外，一动不动。
　　外边就是东元湖的景色，这时候也没几个人，有什么值得他专注凝视？韩薇随着陌生男子的目光向外张望，刚好远处的地方，徐延慈上了一个男生的小摩托。她知道，那是延慈姐在F大读博士的男朋友，是个很风趣的帅哥了。
　　糟了，他们要走了，她还没把笔还给她。情急之下，韩薇忙喊出声：“延慈姐！”
　　徐延慈大概听到了，回头看她一眼，露出甜美可人的笑容，似是明白了韩薇唤她的原因，便摆摆手，示意下次还笔也可以，然后抱紧她男友的后腰，小摩托就驶了出去。
　　看来，只有下次还了。韩薇收起水笔，正要离开，不料那陌生男子回过身来看她。这一看不得了，韩薇才发现眼前这人真是无敌超级大帅哥啊！
　　说帅似乎太俗气了，根本是大美男一枚。他五官生得极好，组合在一起当然是好上加好，偏又从头到脚透着股贵气，不是用金钱堆砌出的那种俗劣的贵气，就是气质出众，就像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旧时贵公子的温润如玉，人在眼前，只觉得周遭瞬间黯淡，只有他闪闪亮亮占满你整个视线。
　　可是，他周身又隐在一种无形的冷峻里，偏又着黑色的西服，再好看的容貌，再惹人垂涎的身材，她都觉着心生畏惧了。
　　回想他刚才专注看向玻璃外的眼神，似乎也是冷冽无情的－－好可怕的美男哦。
　　韩薇识相地笑笑，正要开溜，男子竟然出声叫住她，他说话的声音是纯正的北地口音，醇厚又清澈，就是连说话的语调似乎也是不太有温度的。
　　“先生有何指教？”她尴尬笑，努力不被他的超低气压震慑住。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笔，慢条斯理地问：“这是她的？”
　　韩薇反应慢半拍，终于发现男子问的是延慈姐的笔。这干他什么事？她心自疑惑着，还是老实地答了个是。过后才在想，他同延慈姐认识吗？
　　男子闻言，脸上有片刻的柔和，虽然只有片刻，韩薇还是突然花痴起他柔和的神情来，那样子还真是情深似海的温柔多情了，令人忍不住动容。可是毕竟只有片刻，片刻后他周身的气场更加冷冽，面上虽没有任何表情，就是让人觉得冰冷的不近人情。
　　她惹不起这冰山美男，转身就开溜，回头看到盛美女有些焦急地快步赶来，睇她一眼，才对着冰山美男唤道：“哥，你怎么没在包厢等我？”
　　原来美男是盛美女她哥哥啊！难怪看着分外面熟，瞧这一家的基因真好，生出来的都是这么优良的帅哥美女。
　　转念一想，突然觉得不对，韩薇才大吃一惊地看向盛美女她哥：那个是男主角啊？！

　　周末的晚上，通常是两人一起吃饭，再看场电影。
　　元凯自从念了博士后，更加忙碌了，平时并不常陪延慈，就是再忙也坚持周末的约会。公司里的同事总是极赞他，说是找老公就要找这样的，既要事业上进，还要尽可能的顾家。
　　延慈听了，只是笑笑便罢，一点骄傲得意的样子也没有。其实他们也是这两年才在一起的，不过将过去高中时候的牵扯拿出来一说，总还是有不少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地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佳偶天成、缘分天定云云。
　　她并不热衷看电影，总是兴趣缺缺，反是元凯坚持，他说她浪漫细胞退化了，谈恋爱当然要看电影，那种黑暗中时明时亮的感觉，就像爱情的暧昧味道，很有气氛。
　　她不会反对，自然只剩下配合这条路可走。只记得他有一年情人节，拿了一叠用过的电影票，放到她跟前，一张张讲述他们看过的是什么电影，那天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然后将电影票叠成小星星，放进一个大大的玻璃罐子里，动容地对她说，希望未来人生路都有她陪伴看电影，用一生的电影票来填满这只罐子。
　　一生相伴？是白头偕老的意思吗？这原是最浪漫的求婚方式，她看着他闪烁眼底的深刻爱恋，心底像是触动了什么可怕的机关，突然揪心地疼起来，疼得她一滴眼泪就这么无预警地落下。
　　元凯以为她是感动落泪，立刻紧紧地拥住她，只当她是答应了。她也没有推拒，默默顺从了元凯爱她的想法。
　　这两年她年纪不小了，家乡的妈妈也甚为担心女儿的归宿，所以告诉她他们的结婚计划时，妈妈几乎是喜极而泣。
　　大家都很高兴，纷纷祝贺他们。好像她的人生终于可以顺利达到幸福，平凡却真切的幸福。
　　夜里，元凯将延慈送回住处，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印一吻，柔柔地对她道晚安。她亦同他道晚安，想看着他离去，他却坚持看着她上楼才放心。
　　于是延慈放弃拉锯，乖乖地上楼，等进了房间，点亮房间里的灯，才听到楼下机车轰鸣的声，然后逐渐远去。
　　知道元凯回学校去了，延慈放下包包，捧起水杯，正欲喝下，手机突地响起来，是元凯忘了什么事吗？她拿过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心里疑窦丛生，还是接起。从没想过，电话那端的人，竟是反目多年的好友，盛芷乔。她只听好友轻轻“喂”了一声，便认了出来，心里突然情绪起伏，竟然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拿着话筒。
　　“延慈，好久不见了。”盛芷乔说道，虽然是笑着说的，语气却带着一股凝重。她似乎是在同故人叙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又显得分外的心不在焉，“听说你还是经常去粉色水晶？”
　　“是，”延慈轻声回答，“让总是叫我替他参详新开发的甜点。”
　　“也是，你一直是他的灵感缪斯。”盛芷乔回以一笑，笑得有气无力，终于说不出话来，陷入长久的沉默。
　　延慈也跟随她沉默着，心知她肯定是有事，不然不会在反目多年后还打电话来，更不会说这么多无关痛痒的话。
　　她耐心地等着，终于，盛芷乔在沉默良久后开了口，她似乎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如常，但毕竟是做作的，使得她说出口的话，显得紧张而诡异，她对延慈说：“我哥回来了。”
　　浅笑卡在脸上，延慈面上的情绪瞬息万变的，看不出真切的悲喜，她回道：“和我有干系吗？”
　　盛芷乔道：“他最近会常在天瑞，你不要去粉色水晶了。”说完又陷入沉默，不肯再多说明什么。
　　延慈道：“放心吧，我收了他妈妈的钱的，绝对不会去招惹他的。”
　　似是没料到她的直白，盛芷乔长叹一气：“告诉你，也不是为别的，就是希望你，不要再去冲撞到我哥，对他好一点。”
　　延慈回以一笑，出口的话云淡风轻：“你应该是不希望你哥再遇到我，怎么会要我对他好一点，这很奇怪不是？”
　　盛芷乔的声调倏然转冷：“你知道我哥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披着高干子弟外衣的大男孩子，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权势和地位。如果不幸再遇见他，记得对他好一点，也是对你自己好，不是吗？毕竟是你欠他的，你欠他一个解释，欠他一份情。”
　　说完她便挂断电话，只剩延慈捧着话机发呆，半天没回过神来。狼狈地放下话机，她顿感全身无力，虚软地坐到飘窗台上，极目四望窗外的景色。夜色中的天瑞，真是璀璨又华贵，那成片成片的灯光，像是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珠光宝气，迷人的，一如当年她在鸡鸣山上俯瞰市区所看到的景象。是他领她去的，那时的她还年轻的不知所措。
　　很久不曾失眠，夜里久久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着，又是或清晰或模糊的梦境。她梦到很多事情，爸爸温暖的大手，妈妈年轻的美丽面庞，还有就是他深情的笑容。
　　简直是梦魇。
　　周末无事，就想补眠，偏又被老板抓回公司加班。等延慈难掩憔悴地出现在公司时，才发现公司里居然满满当当，大家都回来加班了。免不了的抱怨，都不明白平时还称得上“人性化”管理的老板，突然转了性，压榨起员工的休息时间来。
　　不过，毕竟是拿老板薪水的，也就只有认命地干起活儿来。延慈是秘书处的人，说来也怪，她原本本科读的是电机系，后来找到工作，莫名其妙就成了专职文字工作的秘书小姐。一开始的时候还真不习惯，什么速记之类的全都不会，全部从头学起，幸而她本性刻苦，还是很快地进入了工作角色。就这一点，令ABC出身的老板印象分外深刻，每每讲到员工管理时，总爱拿她当典型。
　　她其实是笨，所以只有笨鸟先飞。
　　好容易忙完老板交代的事情，延慈正准备下班，见同科室的李思妍和田园两位美眉正努力补妆。秘书处有分工，像她和周姐她们就属于实干型，而像思妍和园园，因为外形抢眼靓丽，自然是公关型。
　　看来晚上老板有应酬，所以两位美眉正抓紧时间磨枪备战。延慈同周姐打了个招呼，正要离开，青年才俊的老板走了进来，一见延慈便道：“延慈你是T大毕业的吧？”
　　延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老板又道：“晚上跟我们去应酬。”
　　啥时候她成公关型秘书呢？正疑惑，思妍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老板晚上要应酬的客人也是读T大的，正到处搜罗公司里的T大毕业生准备去拉关系了。”
　　既是老板吩咐，延慈只得遵命。等到了餐厅包厢，那位客人很是大牌，只派了助理来，助理年纪不大，姓林，对老板客气地说明：“盛先生临时有事，还请见谅。不过他说等会儿得空，一定赶过来，绝不会辜负赵总的美意。”
　　盛先生？延慈心里咣当一跳，不安袭上胸口。可是瞄瞄老板，好像很是看重这次应酬，现下她若托故离去，铁定会惹怒太岁，便思索着，等会儿瞄准机会再提前离开就好。
　　酒过三巡，赵总同林助理畅谈着，延慈正苦思托词，妈妈的电话打了进来，这下刚好，她便向老板请辞，说是妈妈从老家过来进不了门。赵总立时就答应了，她便起身离去。
　　等出了包厢大门，她重重舒了一口气，轻触额头，额头很烫，今天稍微多喝了两杯，头有点昏沉。抽出一张湿纸巾，她轻轻擦拭面颊，冰凉的触感令精神舒展开来，觉着舒服点了，才继续迈步向前走。
　　五星级酒店的廊道，铺着厚重的地毯，一步踩下去，像是踩在棉花上，高跟鞋便深陷进去，她一步一步地走着，长长的廊道似乎没有尽头，只在一处落地玻窗前，雕花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身子微微倚靠在扶手上，头发是简单有型的寸头，长指间挟了一支烟，那白色的烟雾慢腾腾地升起，像斩不断的丝絮，缠绕住他温润俊美的脸庞。
　　像是不可置信，她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凝固，直直看着那人，一步也迈不出去。他在香烟缭绕中看向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冷冷的，只在唇角绽出一抹笑来。
　　那笑，和梦中的一般，根本是梦魇。
　　昏胀的脑袋突地一片空白，像是无法呼吸，她只觉得空气稀薄，眼神涣散，双眼不由得一闭，脚下似乎有些踉跄，终是没有软弱地倒下去。
　　她是熟手了，所有的错愕惊惶在瞬息间隐藏，自然而然地转过头去，像是没看见一旁的男子，也许根本是不相识的陌生人，她重又迈开步子，稳稳地继续走着，一直走出他的视线。
　　他也没有什么动作，放任她离开他的视线。
　　延慈走出饭店，在踏出大门那一瞬，春寒料峭的风迎面拂来，风是干涩的，也凝固了她所有的情绪，真是即便想掉眼泪，也会瞬间风干吧。
　　那样好，他以前最不爱看她哭，却总是说她是海底的人鱼，在月夜流出的泪，化作颗颗莹润的珍珠。
　　她的意识迷迷糊糊起来，像是陷入深重的回忆，只是不断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