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雅于希

13、（十三）

　　还有三天就是延慈19岁的生日了。
　　她忽然记起从前，家里其实并不怎么注重生日。只有一次，仿佛是初中时，班里在元月开了一次晚会，爸爸专程替她买了奶油大蛋糕，嘱咐她拿到班里，同小伙伴们一起庆生。她穿了妈妈给她新织的苹果绿蝙蝠衫，高高兴兴去到班里，大家一起为她唱生日歌，一起陪她吹蜡烛，然后她为大家切蛋糕，结果小伙伴们根本无视师长纪律，疯狂地打起了蛋糕战。
　　当然，她这个寿星老被整的最惨，回到家时，妈妈狠狠瞪她，说是差点把件新毛衣给毁了，爸爸则拿过毛衣去，直安慰妈妈，说他来洗，他来洗。
　　延慈拨通了阿乔的电话，邀约她一起逛街。接到电话的阿乔，难掩惊讶，直道原来拼命三娘也要逛街。延慈没有在电话里多做解释，等阿乔一口允诺，便约了隔天下午在T大北校门口碰头。
　　等到了第二天的约定时间，延慈准时赶到北校门，远远就见阿乔早到了。她捧着一大杯可乐，嘴里咬着吸管，面上的表情很是诡异，仿佛在仔细揣摩，又仿佛在暗自发笑，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T大校门上巨幅的题字门匾。
　　那匾额几乎是T大的地标了，瞧那字迹，飘逸潇洒，饱满遒劲，一见便能想象它的书写者，那位赫赫有名的老革命家，于时代的风口浪尖，戎马半生，叱咤风云。延慈从这门口进进出出许多次了，今次才意识到，题字的这位曾经的国家领导人，是姓盛的。
　　她走过去，拍拍阿乔，阿乔回身，笑眯眯地看向她，开口便问：“去哪儿逛逛啊？想买些什么？”
　　延慈回以一笑，说想逛逛大学城的小店，打算买身新衣服。阿乔二话不说，拉着延慈便往闹市区走去。
　　阿乔会让人认同是北方女生的，大概就是她的身高了，至少有170公分吧，就是吃了那么多高热量的垃圾食品，还是分外纤瘦。说来也只有去粉色水晶打工才会同她碰见，这次延慈自己还是有些惊讶，恍然发现真到了她需要同性朋友的时候，想来想去，居然只有阿乔。
　　心里有小小失落，却又莫名地涌起些许勇气。
　　刚走上热闹的街道，延慈便领着阿乔到学生们都很爱光顾的零食店，点了两客珍珠奶茶，买了一包零食，边吃边闲逛街边小店。
　　果然是零食大王，吃的兴高采烈的阿乔，直说如果大学生活是如此惬意，她都想重新参加高考考大学了。
　　延慈觉着好笑，便吓唬阿乔，其实大学里有很多很可怕的课程，她说：“相传大学里有一棵树，一棵很高很高的树，它叫做高数，于是很多学生挂死在上面。”
　　阿乔笑：“小样，吓唬你姐姐我，哼！”
　　两人相偕进入一家成衣店，正一件件挑选时，延慈才委婉说，生日那天不能同阿乔一起庆祝了，她另有重要约会，便想待会儿就请阿乔吃生日大餐。
　　阿乔喝着奶茶，闷闷地答了声“哦”，复又察觉不对，便眯着一双眼睇向延慈，直道：“哦，你丫是不是有异性没朋友啊？老实说，那天是不是要和哪个男生约会？所以还叫我来陪你买衣裳？老实交代啊你，徐延慈，不然姐姐以后不理你了！”
　　延慈只是笑，实在拗不过阿乔的追问，才含糊不清地应下来。阿乔自然不会这么简单放过延慈，还是一再拷问，延慈才终于道：“也不是，只是一个有恩于我的学长。”
　　“什么有恩，怕是居心叵测！”
　　“我倒是不希望他喜欢我。”
　　“什么？”
　　延慈深吸一气，将目光放在虚无的远处，语气有淡淡的惆怅：“他不喜欢我，还好，他若是喜欢我，不管将来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怕是注定要伤的。”
　　“咦？说起来倒像是个暗恋你的苦主儿？”
　　延慈不多话，低着头翻看起漂亮的衣服，临了选了一条苏格兰格子裙，还是阿乔坚持的。阿乔说她合该是这样秀美温柔的女生。这裙子穿在身上真的很衬她纤细窈窕的身姿，只见穿衣镜中的女孩盈盈美目，脉脉含情。店里一时间投来许多欣赏的目光。
　　阿乔道：“延慈稍微打扮一下杀伤力应该很大吧？瞧这么付我见犹怜的样子，男人们都喜欢这口！”随即她又翻翻白眼，“天晓得真实性格是固执的拼命三娘。”
　　延慈轻轻捶打阿乔，垂下头又思索起该穿什么样的鞋子，正想着，就被阿乔拽走了，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精品百货的女鞋专柜。
　　各式美丽精致的鞋子看得延慈目不暇接。可是谁不知道这儿的鞋子贵的离谱？她没这命，哪里买得起。
　　阿乔随手拿起鞋子端看，发现愣在一旁的延慈，心中会意，才笑说道：“不是说送你份生日大礼吗？快选，我买单！”
　　延慈自然是推辞的，她可不认为凭阿乔那微薄服务生收入，可以随便消费起这样的“奢侈品”，她和她一样，不过口袋羞涩的平民小女生。
　　阿乔这才又说道：“不用替我担心，我家可是开餐馆的来着！我老妈那么心疼我，舍不得我吃苦，每个月都有丰厚的救济金拿的！”
　　延慈半信半疑，阿乔便主动替她选了双小短靴，米白色的翻皮靴子，靴口镶着圈白色的毛，鞋子后头还坠了对茸茸的小毛球，穿在脚上真是万般的可爱秀气。
　　阿乔像是突发感慨，认真对延慈说道：“姐们儿我送你双好鞋子，是希望它能带给你好运，带你走好路，带你去好地方，生日快乐啊，延慈！”
　　晚些时候，送走阿乔，延慈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回了宿舍，趁宿舍里没人，细心地收妥新购置的物件，拿起书赶往教学楼自习。
　　择了一处安静的课室，这时候还不太有人，她便坐下，取出书本文具，仔仔细细地看起来。看看英文，再翻出高数题演算，一题一题的做，一题一题的想。
　　不一会儿，楚天罡进了教室来，满脸喜气洋洋，一屁股落座延慈身畔，乐呵呵开口：“徐姑娘，这几日，有没有很苦恼啊？”
　　延慈抬头看他，娃娃脸又是一副花枝乱战的样，就说道：“有啊，我在想刚考过的那几科我能得几分，剩下的要怎么努力才能拿到甲等奖学金。”
　　楚天罡白她一眼，没好气：“你都不好奇我要送给你的神秘大礼？”
　　延慈笑，拍拍楚天罡：“知道你要送我生日礼物，谢谢啊！”
　　娃娃脸复又露出欣喜的表情：“不用谢，18日记得请本座吃饭就可以了！”
　　延慈抬头瞧他：“改天吧。”
　　“为什么改天？”
　　“我那天有事，你看是提前请你了，还是推迟请，想清楚了告诉我就好，一定请你吃饭。”延慈又埋首课本，“诶，不要吵我看书了。”
　　楚天罡果然安静下来，等延慈注意时，都不知道他何时离开的。真是的。延慈停下笔，对着草稿本微微有些发呆，看了眼课室门口，她叹一气，低垂眼睑，继续手中的题目。
　　18日那天早上，正好是政治课的考试。延慈早早做完了所有题目，大略检查一遍，再初步估算下得分，心里有了底，并未着急交卷，直坐满了时间，见周围同学大部分交了，她才起身交卷。
　　虽然过后还有几科考试，考完一科终归是考完一科了，心里有那么点轻松。已是期末，许多课程都已结束，突然闲暇时间变的多了，同学大多都在抽空玩乐，她仍是抓紧每一分空闲时间努力念书。
　　下午四点半，延慈收拾课本回了宿舍，从橱子里翻出新衣新鞋，将它们铺放在一起，她则默默地看着，手时不时轻轻触摸。
　　心里有一时间的退缩，只呆呆地从抽屉里取出个小布袋，解开系紧的绳子，从里面倒出一串珍珠链子，捧在手心，那么莹润的色泽，却看得她心里微微发凉。
　　眼一闭，她还是换上漂亮的新衣，足上套上阿乔送给她的幸运小靴子，腕间戴上珍珠链子，她端详镜中的自己，像是蒙了一层雾，怎么也看不清。
　　没有多想，她出了宿舍，步伐并不轻快，一步步似乎都显沉重，走在校园的道路上，心里忽然希望这是条没有尽头的路。迎面而来的男生，或多或少朝她投来注目的眼光，她略略地斜视，发现他们眼里闪着欣赏的光芒。
　　她心里却更觉得嗖嗖的凉意。
　　走至偏远的南校门，延慈远远就看到盛云开坐在道边长凳上，低头在讲手机。她走过去，站到他跟前，轻轻道了声“哈喽”。
　　盛云开闻声抬头，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光芒，遂又低首，正好见她皓白纤细的腕上是那串珍珠链子，他的眉头微地蹙起。
　　低下头去对电话里的人说了句“改日再聊”便挂断电话，他才抬起头迎向延慈。延慈说了句“走吧”，他笑道：“我以为会有很多人，原来只有我们两个。”然后直直看向她面上。
　　延慈只是微笑，低垂着头，除了她轻巧掀起的唇角，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她大概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头走在前面，盛云开腿长，几步撵上，与她并肩而行。
　　走出南校门，就见盛云开径自往前走去，然后在一辆蓝色minicopper前停下，从裤袋里掏出遥控钥匙，摁了一下，那车灯随之闪烁一下。他开车门，才发现延慈没跟上，回过头就见她一脸尴尬。
　　“我们去哪儿？”她问。
　　“不是为你庆生吗？”他答。
　　“呃，”她咬了咬嘴唇，万般为难，“我原是打算请你就在附近的小馆子吃饭的，不用开车。”
　　盛云开似是一愣，半晌没有说话，延慈才道：“不好意思，我也只请得起这个。”这下，换她迟疑了，好像很难想象总是一副贵公子派头的盛云开，置身烟熏火燎的小吃店，会是什么样子。
　　他面上微笑，答了声“好”，便问是哪间饭店，然后嘱咐延慈先过去，他找个地方停好车就过来。
　　延慈只身进得小吃店，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入座，等了许久，也不见盛云开过来，她才招来服务员，大概点了几样菜。因为知道盛云开是北方人，点的菜大多是清淡口味的，可是又任性地想，怎么也是自己过生日，还是忍不住点了一客水煮鱼。
　　就在第一盘菜端上桌时，盛云开进了店来，延慈站起身，向他招手示意，他便会意一笑地走过来。还真是让人目瞪口呆，烟熏火燎、鱼龙混杂的小吃店竟然丝毫掩不去他周身优雅温润的气质，只觉得他人一出现，整个时空瞬间黯淡，只有他闪闪亮亮的在那里，占满人整个视线。
　　延慈热络地招呼盛云开坐下，细心往他碗里注了热茶水，将碗筷涮洗了两次才递给他，就见他微笑着看她，她回以一笑，忙说：“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服务生又端上几碟菜，延慈只管为盛云开殷勤布菜，自己碗里基本没怎么动过，直到那锅红红油油的水煮鱼端上桌。
　　饶是一闪而过，盛云开还是瞧见了延慈眼见水煮鱼端上桌时的欣喜，那表情，像是小孩子终于盼来了最渴望的玩具，藏也藏不住的雀跃。
　　原本还殷勤布菜的延慈，渐渐被水煮鱼吸去了所有注意力，只管酣畅淋漓地吃着，完全像是忘记了周遭的陶醉。
　　待她回神时，才发现盛云开不知何时停了用餐的碗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面上一窘，忍不住责怪自己，一见水煮鱼就跟丢了魂似的，可是把客人怠慢了，还是他根本不爱吃这些苍蝇馆子的菜色。
　　状似自然地放下碗筷，她轻声问：“不吃呢？不合你口味？”
　　他笑，面上和煦温暖，就见他拾起筷子，夹了块水煮鱼，放到她碗里，道：“快吃吧你！还不知道你是个嗜辣成性的小姑娘！”
　　延慈嘴上辣得直“嘶嘶”吸气，因他的笑容，心中随之一暖，不由开心吃起来，她回答：“第一，我不嗜辣，第二，我只是纯粹的喜欢水煮鱼。”
　　他还是笑，仿佛很是欣赏她吃鱼的样子，一张总是白的毫无血色的脸蛋，总算红润了些，眼里也因为辣极而晕了层雾气，杏仁圆眼乌溜溜的，看的让人有些沉湎其中。
　　见延慈嘴角一抹油痕，盛云开抽了张面纸，就这么自然往她脸上擦去。延慈有片刻的回不过神，待她终于明白他的作为时，像是触了电，她猛地往后一缩，盛云开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他似不觉得尴尬，又自然地收回手，随便扔下面纸，静静地往后靠在椅背上。
　　很突兀，她知道。随便又吃了几口东西，见他始终不肯再举筷，延慈也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吃饱了”，便看向他。
　　他答：“那就走吧。”
　　延慈点点头，叫来服务员付钱，与盛云开一道出了小吃店。一出门，盛云开却领着她往回学校相反的路走。
　　延慈问：“去哪里？”
　　盛云开笑：“去别的地方续摊，你该不会以为请一顿饭就完了吧？”
　　上了盛云开的蓝色minicopper，车就驶了出去。先是穿行在天瑞热闹的街区，没一会儿出了城，往郊外的鸡鸣山去。
　　终于在一处山顶餐厅停下，盛云开自然是熟门熟路，延慈立在餐厅门口，心想这处地方怕是同“粉色水晶”不相上下，她略微低下头去，似是在想什么。盛云开将车停妥，走过来，一面自然地牵起延慈的手，一面说：“走吧。”
　　她没有挣脱他的牵握，只是颇为疑惑地看着他，却又不着言语，指尖透着些许僵硬，面上却带着清浅的笑。
　　餐厅里的气氛，极是安静，厅里有一处室内喷泉，一名衣装正式的女孩儿正在那里轻抚钢琴，那优雅轻灵的乐声便流泻一室。他们在靠窗的一处位置坐下。大幅玻璃窗外正是天瑞璀璨的夜景。
　　她几乎有些着迷地看着那片繁盛至极的夜景，直到盛云开开口问她：“想喝什么？”延慈答说“都可以”。
　　盛云开终于道：“放心，这顿我请。”然后让侍者奉上香槟。那是由法国酒庄专供的甜酒，她在粉色水晶工作了那么久，当然知道那是种价格昂贵的进口饮料。平时总是她奉给客人食用，自己是从来没有机会品尝的，此番却要亲尝，她突然觉得胸口有股憋闷。
　　侍者很快将香槟酒取了来，为客人满上，然后一个餐车缓缓推过来，推到她面前，侍者揭开盖子，一只粉色的水果生日蛋糕就这么入了她眼帘。
　　盛云开举起水晶杯，唇边含着浅淡和煦的笑，向她致意：“生日快乐，延慈。”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她片刻，所以察觉了她面上，似乎是笑着的，实际上一闪而过的真实情绪，仿佛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