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月纪事》三山九塔

6、寸心记（三）

　　卓栖凡觉得头皮有些紧绷，有些隐痛。
　　但这点痛完全被她的兴奋与狂喜掩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适。

　　“我背着你，我们从这个窗子跳下去，给你护院的几个小厮功夫不行，我这样的人，后院随便出入……加上你……应该也没有问题。”贺兰娇边跟卓栖凡交代事情，边三两下就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再看卓栖凡，还坐在床边一根根拴衣带。

　　“姑奶奶，你不会穿衣服么？”贺兰娇咋舌。
　　卓栖凡一时无语。
　　她真的不会，这种事从来不需要她自己动手。
　　她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需要自己穿衣裳。

　　“我来。”贺兰娇不耐烦，直接贴上前帮卓栖凡穿衣裳。
　　从前不觉得，现在忽然贴近，她倒微微感觉有些别扭。
　　少女的身体很软，皮肤温凉温凉的，贺兰娇的手背有时碰到她的皮肤，感觉就像一块玉一样，细腻、触手生温。

　　怪道那些酸腐文人都爱给少女写诗。
　　贺兰娇一把提起卓栖凡，心想：要是我会写，我也给遐龄妹妹写两句。

　　卓栖凡呼吸急促，面颊通红，既想去，又怕自己带累了贺兰娇，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
　　贺兰娇知道她紧张，便温声对她道：“别怕，我的本事你今早都见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卓栖凡用力一点头：“放心的！我不担心。”

　　贺兰娇欣慰地笑笑，伏下身活动两下手脚肩腰，然后带上一柄短匕首，一把推开了卧房后窗。
　　“我跳下去，你听到我学猫叫，就往下跳，知道吗？”贺兰娇郑重其事地吩咐道。
　　卓栖凡用力吞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口水：“好，等你学猫叫，我就跳下来。”

　　贺兰娇原本以为遐龄会大惊小怪，没想到她竟然一点犹豫也没有，直接应了下来。
　　这反倒让她有些不大放心。
　　“你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你这楼不高，你又不重，我能拉得开那么重的弓，肯定能接住你，你放心。”她像是说给遐龄的，又像是说给自己的。

　　卓栖凡点点头：“我见过你的功夫，我不怕。”
　　贺兰娇“嗯”一声，在她肩头按了按，然后推开卧室后窗，一跃而下。

　　片刻后，卓栖凡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猫叫。
　　学得不怎么像，还带着点贺兰娇的嗓音。

　　她心里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反正跳下去的时候，她是没有犹豫的。

　　贺兰娇双手捧住了她，随后向后卸力，抱着她向后就地一滚。

　　卓栖凡睁开眼，方才呼呼的风声像是做梦一样，贺兰娇抱着她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也没让她碰到地面，而是自己当了一回人肉垫子……
　　贺兰娇带着她灵活地翻身爬起来，带着点歉意道：“我早就想好这么干了，要是硬接，胳膊是受不了的，卸劲摔一跤反正也不痛，胳膊还不受罪。不告诉你是怕你听了害怕，你别怪我啊。”

　　“没有。”卓栖凡倒是很感动方才贺兰娇的肉垫行为，连着道了好几声谢。

　　贺兰娇拍拍身上的土，又紧了紧自己的发髻，随后蹲下身：“快上来。”
　　就连给人背，卓栖凡都没有亲自爬上去过，现在面对贺兰娇的脊背，她心一横，胡乱往上一趴：“阿娇，我……我上来了……谢谢你背我……”

　　贺兰娇背过手去扶了一把，就将她稳稳负在了背上。
　　见没出什么岔子，卓栖凡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垫着，硬硬的一块，垫的她生疼。

　　阿娇姐姐负着我本就不轻松，这点事有什么好抱怨的？
　　卓栖凡牙一咬，硬忍住了。

　　贺兰娇两个大跨步飞上墙头，轻轻跃下院墙，然后便迈着大步，悄无声息地飞奔起来。
　　“铜驼坊在哪？”贺兰娇问道。
　　“出了净居坊，朝东走，第三个岔路口拐进去，就是铜驼坊了。”卓栖凡道。
　　话刚说完，贺兰娇又有些着急道：“坏了！不知道死了人的是哪一家，咱们难道要一家家找么？”
　　“不用，这家新丧，门前一定有白幡纸钱，咱们循着这些东西去便是。”卓栖凡道。

　　贺兰娇点点头：“这倒是，我却没想到。”

　　卓栖凡抬头看向苍茫的夜空。
　　往日里都是在屋中看的，就算是中秋赏月，她能看到的也只是院墙围住的，那巴掌大的一片天。
　　院墙之外到底有多少广阔的天地，她这辈子都还从没有见过？
　　从前总听说一句“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她也以为只要自己读书多，读书广，便也能到“知天下事”的地步，谁想今夜只是看到头顶的一片天空，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万里路有万里路的风景与故事，万卷书永远不能替代。
　　星月遥遥挂在静谧的夜空上，令她感到自己的胸襟似乎都阔大了几分。

　　卓栖凡忽然生出了几分对外头的向往。

　　肋下的疼痛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感觉怎么样？身子舒服么？”贺兰娇问道。
　　她负着一人飞奔，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但还远远不到喘息的地步。
　　“没什么不适。”卓栖凡咬着牙说道。

　　贺兰娇点点头，道：“邺京城的路横平竖直的，很好认，我走过一次就错不了，不似澹州的路，团成一团，七扭八拐的，很难记。”

　　卓栖凡只在书中读到过澹州，知道澹州出过些什么名人，有些什么名胜，今天却头一遭知道澹州还有这样的特色。
　　原来天下的城，不都像邺京这样，是各自有各自的模样。
　　卓栖凡心想。

　　贺兰娇跑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铜驼坊口。
　　铜驼坊口上铸着一串黄铜驼铃，相传是从前驼队商人扎堆居住之处，传说已不可考，铜驼坊里现在什么人都有，很难一言蔽之。
　　邺京城夜深后要闭市，但坊里外进出倒是不限制，此刻夜深，坊里灯都少亮，只有打更人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在坊中大路上穿梭。

　　贺兰娇放下了卓栖凡，二人一同走进了铜驼坊。
　　铜驼坊比净居坊脏乱不少，路边就堆着白日里道旁小贩卖剩下的蔬菜瓜果，往里一走，阵阵霉烂的臭味就萦绕在她们身边，久久不散。

　　“阿娇，我这里有丁香丹，你衔一颗么？”卓栖凡从怀中取出个小荷包，倒出一个小药瓶递给贺兰娇。
　　贺兰娇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打仗的时候道旁尸臭比这浓郁多了，她也不在乎。
　　但也不忍折了卓栖凡的好意，便打开药瓶捏了一颗含在口中。

　　果然口鼻生香，那股令人厌恶的气味当即减轻了不少。

　　卓栖凡边走边沉吟：“大门口定然上了封条，咱们翻墙跳过去，找找看这家姑娘的遗物，没准能发现什么。”
　　贺兰娇看着她认真的侧脸，有些想笑。

　　这个闺秀，今天上午看到自己飞上房都吓得要人揉胸口，到了夜里，竟然连跳墙都说得如此自如。
　　有我她才敢这样的。
　　贺兰娇得意地想道。

　　借着月光与路旁几盏黯淡的灯笼，她们很快就寻到了那户人家门口。
　　门口贴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大概是邻居贴上去，为防冤魂作祟的。
　　门前还有一滩滩黑色的烧纸痕迹，还有些饭食的残羹，里头平头正脸的都被流浪的猫狗叼得差不多，只剩些猫狗不理的东西，散发着意义不明的怪味。

　　卓栖凡盯着地上一片狼藉看了片刻，之后又从怀中摸出个艾绒小火折来，擦着之后又凑近了仔细瞧。

　　贺兰娇被她这一套动作弄得有些发懵——这位千金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么？怎么觉得她比自己还轻车熟路？

　　光是看还不够，卓栖凡找来一根树枝，轻轻挑开那一堆秽物，然后用手在其中捻出一个黑色小球。
　　她也不怕脏，用手搓了搓小球，小球就显出亮晶晶的银色来——是锡。

　　“还有一点点软，并且这里头要是有锡，早给人扒出去收起来卖了，可见是有人新烧了元宝纸钱在这里。”卓栖凡捏着那个绿豆大小的锡球给贺兰娇看。
　　“夜里来烧的？”贺兰娇看看天边的月亮：“夜里烧这东西，他们不觉得瘆得慌？”
　　“可能是有人不想让人瞧见，所以很晚才来门口烧纸祭拜。”卓栖凡面色严肃：“走，咱们进去瞧。”

　　带个人跳墙也不影响贺兰娇发挥，二人稳稳落地，卓栖凡却险些惊呼出了声！

　　贺兰娇也吃惊不小——这被灭门的家中，竟亮着一豆灯光！

　　灯光隐隐绰绰，映在窗上，一跳一跳，像是人的呼吸……

　　“世上没有鬼。”贺兰娇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随后道：“你躲在我身后，靠着墙，我叫一声试试。”

　　“谁？！”
　　随着贺兰娇一声大喝，屋里的一豆灯光尖锐地闪烁一下，随后彻底灭了。

　　贺兰娇习武多年，沉下心来便能听到里头有个粗重的呼吸声，显然也是吓坏了。

　　不是鬼，是人就好办多了。
　　贺兰娇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捏了捏卓栖凡的手：“是人，走，跟我进去瞧，别怕，我身边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