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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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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要是留级,就去石山缝纫厂。”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虎视眈眈,仿佛我是他碗里的一块五花肉,随时要一筷子叉下去。
我相信他绝对不仅仅是威胁,而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大姐和二姐都去了服装厂,他把第三个女儿也送进去并不稀奇。
“绝不!宁可死也不!”我没敢当面顶嘴,但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遍。
我已下定决心,万一留级,我宁可自杀,也绝对不会去那个服装厂!因此每到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忧郁,害怕自己考不好真的留级,那样我就没有任何退路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白天没有食欲,口腔溃疡更加严重,在人面前也更抬不起头来。我们中学旁边有一个大水库,好几次从水库边走过,我都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此后很多年,我不知参加了多少场考试,但考场发挥一直不太好。哪怕我复习准备得再充分,考试的前一晚还是无法安睡,心中莫名其妙地产生各种担心和顾忌,结果次日考试时往往提不起神,有些重要的考试就真的考砸了。
这个家令我感到冷漠、孤独、窒息、绝望,我早就受够了,没有一天不想逃出去。所以当方晚霞怂恿我跟她一起逃出去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晚霞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班从学前班的六十多人,到小学六年级时,只剩下十四个了,七男七女,性别倒是均衡得很。小学毕业考初中,语文加数学录取分数线是160,分别有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落榜,这个落榜的女生就是晚霞。她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到附近村子的小作坊去打零工。
她家在村口的一条胡同里,距我家顶多只有十余丈,周末没事的时候,我就去她家串门。其实在校期间,我跟她的关系并没有多亲密。我在班上年龄算小的,而她至少大我三岁,个子都比我高一截,我俩根本玩不到一块去。之所以在她辍学后我还去找她玩,多半是被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本杂志吸引了。
农村的孩子,周末和寒暑假实在没有多少娱乐可言,书是一本都没有的——谁家里会嫌钱多,去买那些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闲书呢?以前晚霞读书时,她家并没有什么闲书,现在她没上学了,倒发现她房间的桌上多了几本旧杂志,其中有一本摊开的小说《春雪瓶》,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口里扒饭,一边看小说。我想借过来翻翻,等她吃完饭再还给她,她都面露难色。我只好厚着脸皮成天腻在那儿,凑过去跟她一起看,好歹能蹭几页过过瘾。
我渐渐得知她家的一些事情,她说她的幺爷爷在台湾,前几年回来看过。她说着一扬右胳膊,上面戴着一串花花绿绿的小石子儿,“这是玛瑙,我幺爷爷专门从台湾带回来的。”有个台湾的亲戚,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啊!我只有羡慕的份儿。
她还说她有几个亲戚在城里,一个在汉正街,整个江城最热闹的地方,那儿有成千上万个商铺在卖衣服,哪怕一个只有五平米的最不起眼的小门面,有时候一个上午的生意守下来,就有好几万块钱的进账!
“我们一起偷偷出去,找我亲戚帮忙谋个事干干,比在家里好多了。”她悄悄对我说。
我感觉她说的很有道理。一上初中,学习压力就比上小学时大多了,数学好多题都不会做,英语要背那么多单词和句子,听说初二、初三还要加物理和化学,想起来就头疼。学习又累又枯燥,考上高中、大学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再看看周围的同学,初一有四个班,每个班都有至少60人,可一学期没上完,就有好多同学不读了。听说隔壁一班的一个女生很小就没妈了,后妈经常饿她的饭,有几次还用老鼠药差点把她毒死了。她上了没三个月就不读了,很快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男人还带着个孩子——她也当后妈了。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竟然嫁给一个那么老的男人,我是绝对不能忍受的。她的家就在学校边上不远,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经过那儿。每次从她家门口走过,我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一眼,那是一栋粉刷得很体面的平房,在我们大多数都还住着低矮潮湿的土坯屋的孩子们看来,家里并不算穷,她后妈怎么会那么狠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名字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殷立勤。我脑子里一阵迷糊,人生莫非就是中途辍学,然后找个男人把自己嫁掉?等我们读初二时,便只剩三个班了;初三快毕业时,连三个班也变得稀稀落落了。一路走来,大量的学生都像筛子里的碎米一样被筛眼给漏下去了。
农村的女孩子都这样,读不进书了就种地打工补贴家里,到二十来岁再找个婆家。我害怕、憎恨这样的生活,特别是一想起父亲要我进的那个服装厂,心中就满是绝望。与其这样,倒不如跟晚霞一起偷偷跑到城里打工,永远不回家!
到江城的班车每天只有清晨六点半一趟,我们可以搭那趟车进城。我和晚霞反复商议定了,这个星期我们各自从家里攒点钱,下周再走。记得一定要保密,绝不能向家里任何人透露!走的那天早晨,根本不用惊动家人,我只要像平时一样在上学的时间起床就行,当然不是真的去上学,而是拐到她家叫上她,两人再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搭车点。
那是一个仲春的早晨,我穿上衬衫和长裤,外罩一件红色灯芯绒的夹克,再把那张从姆妈荷包里偷来的十块钱的纸钞放进贴身的裤兜里。那一天似乎跟以往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姆妈在我上学之前一点时间起了床,在厨房做早饭。等我穿戴洗漱好,她已经给我煎好两个厚厚的米饼。那些米饼是用前两三天吃不完的剩饭做的,家里的剩饭有时候做多了,又舍不得扔掉,姆妈就索性往里面拌点酒曲,让它发酵变得松软,然后撒点面粉,揉成一个个巴掌大的饼,在锅里放点油,煎了当早餐。这种饼口感很差,我一想起来口里就直冒酸水,但不吃这个还能吃什么呢?再难吃也得填饱肚子啊!
村口有个卖馍的,每天都在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等着,老板把面和好,摊成簸箕那么大的一个,上面撒上一层白芝麻,然后直接放在一口大锅里蒸熟。卖的时候,切成一小块的长条条,最低一毛钱,很细的一小条。我们手里如果有点零花钱,多半是买这个早餐,一毛钱根本不够吃,至少得两毛才够,要是能一次吃三毛钱,才能真正吃饱。买馍时也大有讲究,要是你一次把三毛钱都给老板,他砍给你的却比两毛钱的多不了多少;但要是你一次只给他一毛,让他分三次砍,加起来就比较多了。为了不让我们买馍吃,大人们就说那个老板是用臭脚丫子踩着和面的,连尿都和进去了。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脚和面,从路边上走过时闻到香气,依然会流口水。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香的馍,那该多好啊!此刻想起来,馍的香味又在我的齿颊间飘荡。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背起书包,包里还放着前一天上完学的课本和作业,换洗的衣服一件都没带,拿起两个饼,没有任何异常地对姆妈说:“姆妈,我上学去了。”姆妈“嗯”了一声,就继续忙她的了,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儿了。
虽然未知的生活令我感到茫然,但离开这个家,我没有感到一丁点难过,反而有几分解脱。反正在这个家我是个多余的人,那就让我走好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姆妈是很喜欢我的,她常常把我抱在怀里,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幺姑娘。”我很反感这个“幺”字,觉得跟妖怪的“妖”同样,但也知道她毕竟是爱我的。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一边嚼着寡淡的米饼,一边上路了。出门一望,四周灰蒙蒙的一片,几乎十步开外就辨不清人影,真是一个出逃的绝佳时机!我起初的行走速度跟平时一样,等稍微走远一点,确信没有引起姆妈的怀疑后,就开始一路小跑。走到晚霞家的后门口时,手中的米饼已经吃完了。我轻轻地敲了敲她房间的窗子,她也早已收拾好,专等着我。我们悄没声息地离开她的家,等走远一些,才迈开大步,赶往高庙开往江城的第一趟班车。由于大雾弥漫,我们又起得比平时稍微早一点,上街买菜的大部队还没有来,一路上只见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一个熟人都没碰到,因此我们很顺利地来到高庙的汽车停靠点。
一辆白色的大巴早就等在停靠点那儿了。司机正在吃一张香喷喷油旺旺的大饼,他把最后的一大块往口里一塞,两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又拧起方向盘边的一个大塑料瓶子,揭开瓶盖咕咚几口,便准备就绪。车票是十块钱,交一个钱上一个车。我掏出那张十块钱的纸币交给售票员,哪知她用手指捏了又捏,还对着朦胧的灯光仔细查看一番,然后塞回给我:“假的!”便不再理我,眼睛往后一瞥,“下一个。”我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铆足了力气准备远走高飞,不料全被这张假票子给毁了!我求救似的看着晚霞,她比我沉得住气多了,赶紧上前一步,将一张绿色的百元大钞递给售票员,不动声色地用嘴朝我这边努了努,对售票员说:“买两张。”售票员不再多问,找了钱就让我们上车了。
一踏上车,闻到那股强烈的汽油味儿,我就感到胸口堵得慌,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我与这辆车是如此格格不入,或许上车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吧?此时我才对自己的这次出逃行为产生怀疑。但我还来不及犹豫和反悔,车就开了,我望着车窗外飞速倒向身后的屋舍树木,强压住胸口的恶心和心中的不安,心想,管它呢,出来了就出来了。以后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由于我出师不利,身上又没有带多余的钱,刚上车就让晚霞垫了十块车钱,明显是要占她的便宜了,因此她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突然听售票员说到终点站了,我们急忙随大流下了车。此时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阶段,各种车声、喇叭声、铃声和行人的喧闹声响成一片,几乎震破我的耳膜。我突然感到分外孤独,这个世界如此繁华,却与我毫不相干。
我木然地跟随晚霞,不记得转了几次公交车,才七弯八拐地走进一个小胡同,来到她的一个亲戚家。家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他的一口纯正城里话面前,我每一个乡下字出口,都有一种出丑的感觉,像是一只常年生活在阴沟里的地老鼠,乍一下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所以我能不张口就尽量不张口,能不出声就尽量不出声。五六口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做饭的地方在楼道的走廊里,一个破旧的高脚四方凳上,搁着一个被烟熏火燎得失去颜色的煤气灶。我不禁有些沮丧,这样的家庭,也不过是一户小市民罢了,能指望他们帮上什么忙?
折腾了整整一上午才来,我们早已饿得连走路都没多少力气了,只能强忍着。饭菜好不容易端上了桌,一张小圆桌上摆了四五个盘子,可每个盘子里的菜都不多,不像自家那么实实在在的一大瓷碗,而是稀稀疏疏地刚好铺满整个盘子,夹一两筷子就见了底,我都不敢多夹一筷子。饭碗更是只有拳头大小,还没添满,我敢说自己可以一口气吃三满碗,可我只添了一次饭,就不好意思再添了,而且没添满,生怕被主人背地里骂作饿死鬼投胎。
午饭没吃饱,又没地方休息,好不容易捱到吃晚饭,已是晚上八点多,我早已疲惫不堪,巴不得一头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我十分不解,为什么不能早点吃饭,非得拖到七八点?吃过饭还不让休息,非得东扯西拉地聊上好一阵,也不想想客人有多累。好不容易简单地洗漱完,已接近深夜十点,这个时间点如果是在家里,我早就呼呼大睡了。我们被安排在一间阁楼,从一架竹梯子爬上去,连腰都直不起来,里面横放下一张床,剩下的位置就不多了,边上连个栏杆扶手都没有,一不小心挺容易掉下去的。我们两人挤在这张小床上,还要千恩万谢主人对我们的收留。
躺在床上,我虽然忍住没有哭出声,但眼泪还是无声地从腮边滚落。也正是在这时,我想起了姆妈,想起了家——
虽然我不能吃超凡的好菜,可白饭和素菜总还是能填饱肚子,而且不必看谁的脸色;
虽然平时饭桌上的菜比较差,但逢年过节加餐的时候,爸妈对我还是很慷慨的;
姆妈毕竟还是喜欢过我的,在弟弟出生以前,她不总是逢人就这么说吗?
爸妈就算再不喜欢我,也还是在供我读书,大姐、二姐都早就不上学了,村里的姑娘上初中的就没几个,隔壁幺叔家的大姑娘飞飞才上小学五年级、二姑娘小飞才上小学三年级就没读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