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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二
      一下楼,眼中的热泪就忍不住淌下来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关心我,原来我并不是孤伶伶的。
      要是我父亲对我及得上你的百分之一好,我都满足了!又假如,我更进一步大胆地想,假如你是我的父亲……那我又该有多幸运!
      在我们四姐弟中,我是被父亲最轻贱、最憎恶的一个,他对我的仇恨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还在襁褓之中就强烈感受到了。我记事极早,有一次睡在摇篮里,可能是我觉得身上的被子太热,便将一只右手伸出来抓着玩。父亲恰巧在摇篮边,他立刻动作生硬地把那只伸出去的手塞回被子里。我很快又伸出手来,他再次拿起那只手,在塞进被子里的时候微微用了点力,明显带有威胁的成分,还用发狠的眼神制止我。望着他目中的凶光,我不敢再动了。
      父亲看其他人的眼神都是平和的,但只要将目光转到我身上,就会变得狠厉起来,他用发黄的门牙半咬住下唇、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的神情,已经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其实他那张脸即使因幼年出天花落下无数细小的麻子,也还算清峻。所以我平生最怕父亲,见到他就像见到阎王爷,平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出门在外挨了打、受了伤,也从来不对家里人说,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说,哪怕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小命丢了都不说。
      村子周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和池塘,每到夏天,这里便是孩子们避暑和嬉戏的天堂,男孩和女孩都有;自然,它们也是夺命的地狱,村里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因玩水被淹死的,但孩子们还是照玩不误。我也喜欢去那儿玩,但我不敢像男孩子那样满池塘乱游,而是紧靠在水岸边,只把大半截身子泡进水里就行了。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又去池塘耍水,不知怎么坠进一个深坑里了,水在瞬间淹没头顶,我只感觉自己直直地往下沉,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又像在梦中一脚踏空,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深和黑……我不知所措,本能地拼命用双手刨着水,双脚也使劲蹬着,竟然侥幸地浮到浅水处,这才捡回一条命。我心有余悸地回身看着刚才陷落之处,猜测很可能是一个专门为放抽水机而挖的深水坑。
      还有一次午饭后,在去上小学的路上,我一边走路,一边把一支新买的尺来长的铅笔含在口里玩,途经一个小山坡时不慎摔了一跤,铅笔将上颚戳破了足足一寸长的一块皮,没把喉咙捅穿就是万幸了!我疼得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说话,晚饭也吃得极少,接连几天都没精神,常常一个人躲在一旁偷偷落泪,家里却没一个人觉察到我的反常。——这些事,他们至今都不知道。
      只有二姐白莲是父亲的心头肉。二姐大我足足五岁,但家里吃的和玩的,她从来不让着我一丁点。由于她力气大,很多时候都是她抢赢了。要是父亲看到我们俩争东西,肯定会大骂我一通,斥责我太调皮。其实二姐长得并不漂亮,鼻子下的人中还有个小小的豁口,按照书面的说法叫“兔唇”,村里人因此取笑她,当面或背后都叫她“豁子”。我几乎从来没敢这么当面叫过她,知道这是她的隐痛,只有一次,不知为什么跟她吵架吵输了,我怀着深深的恨意,远远地躲到她追不上的地方,将这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喊出了口。我知道这个绰号对她的伤害很大,但我力量太微弱,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讨还一点自以为的“公道”。我这辈子只喊过这么一次。这个缺陷简直成了她的死结,等她年龄再大一些,能够自己挣钱的时候,她曾经带着攒下的钱到大城市的美容医院做过几次手术,缺陷似乎并不那么明显了。二姐的记忆力也没我好,父亲虽是个地道的农民,却因为肚子里装了几首古诗,向来以文人自居,并不失时机地向我们卖弄。他特别喜欢教我和二姐背唐诗,往往是他念一句,我们跟着学一句。他还让我和二姐比赛谁背得最快,我总是胜过二姐。
      我曾一度感到伤心,而且奇怪,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我都不比二姐差,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我?直到我读初三时,有一次无意中听到姆妈和大姐的谈话,家里种种反常现象的全部谜底才得以揭开——原来大姐不是父亲亲生的,而是姆妈带着这个拖油瓶嫁给父亲的,怪不得父亲如此偏爱二姐、处处压制我!放眼村里,凡是那些盼儿子却生了几个女儿的家庭,二女儿都是最不受重视、最倒霉的一个,而我恰恰是父亲的第二个女儿。
      父亲对我这个亲生女儿尚且如此薄情,对大姐白萍这个养女只怕更冷漠了。大姐在家里永远是个任劳任怨的沉默者,我好像从来没见她开心地大笑过,我和二姐争抢吃的、玩的,她也从来不参与。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她比我们大很多,懂事谦让,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以父亲的偏心,要是她不谦让,她在这个家只怕一天都呆不下去!有时一家子坐在一起,说起谁像爸爸,谁像妈妈,我发觉大姐的容貌跟谁都不太像,但她平时的沉默与父亲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就随口说:“大姐有点像爸爸。”没有一个人理我,让我感觉很无趣。
      大姐很早就进了镇上八里开外的服装厂,她挣的每一分钱都贡献给家里了,直到出嫁前。我以前一直不能明白,父亲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出去找点事做,而是常年累月耗在家里,哪怕穷得揭不开锅?长大后渐懂人事,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是守着老婆的裤腰带,想生个儿子呢!那时一家五口人的开销,全靠大姐在服装厂一个月两三百块的收入勉力维持。有时入不敷出,父亲便跑到厂里,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父亲这辈子都没给我们母女四人买过一次衣帽鞋袜和玩具,我以前一直以为父亲是个男人,不耐烦这些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琐事;况且他肚子里有几滴墨水,估计也不太会赚钱养家。直到四弟的到来,才将我这个过早下定的结论彻底颠覆了。父亲53岁才得到个宝贝儿子,自然无比珍爱,从给他起名就能看出。给四弟起名,几乎耗尽了父亲所有的聪明才智,他不知打了多少遍腹稿,才最终定为“超凡”二字,希望儿子将来脱颖而出、与众不同。
      超凡的出生,使父亲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他很快就到城里找到了事,每次回来都带着大包小包,那是给超凡购买各种衣服、玩具和食品。原来他不是没有这份能耐,而是觉得我们根本不值得他付出,包括他曾经最宠爱的二姐,都及不上儿子的万分之一。那时农村还没有热水袋,但父亲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打过吊针的玻璃瓶,叫姆妈把瓶里灌满热水,外面再包上一层棉布,细心地放进儿子的被窝里,那应该就是当今通用的热水袋的雏形。我从来没享受过玻璃热水瓶的待遇,要不是看到超凡,都不知道世上还可以有这么温暖而舒适的被窝。
      大姐比超凡足足大二十岁,因此超凡出生没多久,她就出嫁了。大姐平时很节俭,但是在出嫁前个把月,突然剪掉了一头扎成马尾的长发,烫成了农村女孩子最时兴的金黄色大花鬈。大姐当天下班回来,父亲一见到她新做的头发,脸就阴得像要下雨,大姐赶紧坦白自己烫头发花了5块钱。父亲突然破口大骂,愤怒的词语冰雹似的噼里啪啦落在大姐身上,大姐当场被骂哭了。一连好几天,大姐下班回家,都会被父亲臭骂一顿。数年以后的一个夏天,由于蚊子太多,我花6.6元买了一瓶六神花露水,父亲得知后,同样把我痛骂一番。又过了一些年,超凡已是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汉了,长得身强体壮,我亲眼看见父亲慷慨地将十张百元大钞交给超凡,连眼都不眨一下。
      大姐出嫁的前两天,我放学回家后,由于吃晚饭时动作稍微慢了点,又被父亲责骂了一通。我一个人躲在稻草堆边哭得气咽声嘶,为自己备受父亲冷落、为大姐终要离开我而伤心,直到天完全黑透才回到家,没有人问过我一句,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当了十五年掌上明珠的二姐,因为超凡的出生、大姐的出嫁,一下子失宠了。父亲勒令她收起书包回家,跟大姐一样老老实实地去服装厂做工,把钱一文不少地交给家里。可她早已被惯成懒惰自私的性格,死活不肯去服装厂,是父亲一次次用铁锹把她逼去的。平生最宠爱她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后来她接连大病了几场,父亲不仅没从她身上捞到分文,还倒贴给她一大笔医药费,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了。过了几年她嫁了人,从此与娘家老死不相往来。听说她在夫家照样好吃懒做,连丈夫生病都不知体贴照顾,但谁也管不着她了。
      超凡出生之前,我虽然备受父亲的冷落,但多少还能得到一点母爱,可是这点母爱也在我九岁那年永远地失去了。以前就算大姐不是父亲亲生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父亲也没表示过不让她吃好菜,只不过她比较自觉,不敢多夹好菜而已。二姐被逼辍学后,父亲也进城谋生,平时家里便只剩下我和姆妈、超凡三人。差点忘了告诉你,自从超凡出生后,我父亲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每一天都精神抖擞,他很快就在江城找到活,家里多少有点进账了。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那张又黑又小的破饭桌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一边是超凡的,每顿饭都要么有鱼,鲫鱼、鲢鱼,或者冰冻的带鱼;要么有肉,一般是将猪肉剁得稀烂,再打个鸡蛋,在锅里蒸熟,叫做“水蒸蛋”。有时候还有难得一见的刺猬肉、鸽子肉、鹌鹑肉什么的,那么稀罕的东西,肯定又好吃又有营养。另一边则是我和姆妈的,全部是农村菜地里最常见的豆角、青菜、萝卜之类的素菜。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尽量不往超凡那边的饭桌上看,但那菜香却毫无顾忌地飘过来,馋得流口水,我只好一次次地在心中告诫自己:“我是姐姐,应该多让着弟弟。”姆妈平时也是这样教导我的。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那时怎么老实到那种程度,每一天都面对如此巨大的不公平,为什么从来没敢说个“不”字?好像儿子和女儿的不平等是与生俱来的。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当初是怎么忍下来的,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教授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有一天他期末考试,早晨临去上学前,他母亲特别把两个热乎乎的白煮蛋放进他荷包里,说考试用脑多,要加强营养。我当即感到鼻子酸酸的,我自幼长得瘦弱,一年四季口腔溃疡,姆妈从没带我去医院看过,只是骗我说是因为前一晚刷牙没刷干净,被老鼠舔过了,害得我曾一度感到自卑。从小学到高中,我经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考试,她也没给我加强一次营养。
      或许是在家里逆来顺受惯了,长大后去给私人老板打工,我从来不敢对自己的工资提出异议,面对老板和同事的任何欺压,都不敢有丝毫流露,生怕因此而影响不好,被老板炒了鱿鱼,丢了饭碗。有的公司老板很狡猾,他不告诉你做这份工作该值多少钱,而是在应聘时要求员工自己写出一个薪水的期望值,如果你太老实不敢要价,他就欺你没商量,我也只敢写一个跟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差不多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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