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落杯中雪》酒棠岁雪

33、卅叁

　　一眨眼的功夫，两颗头颅便滚落在地，只留下身子僵硬在那里。
　　鲜血如浆，粘稠滚烫，几近河一般地从脖颈的断口处流淌，好似一道鲜血的瀑布。
　　而在这道瀑布之中，有什么银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一根极细的线。
　　或者说——
　　弦。

　　这东西透明如丝，却坚韧无比。
　　它在大多时候都很隐秘，你很难在月光下发现它。
　　因为它足够纤，也足够细，摊在夜色中，隐在冷风里，就那么倏忽一闪，皎皎洁洁，很容易被人误认作“月光”。

　　没有人躲得开月光。
　　正是这样的月光编织了一座囚笼。
　　它是如此华美，美到不可思议，在鲜血的浸润下，每一根弦都闪烁着亮银的光泽，勾魂夺魄，仅在顷刻间，就悄无声息地夺走了两人的性命。

　　它像一张网。
　　那具无头尸体正是被挂在这样的网上，如同被蜘蛛所捕获的猎物。
　　两根“线”穿过他的肩胛骨，将他半吊在空中，双脚离地，悠悠荡荡，宛如在风中飘扬的酒幌。另一根“线”则是绕颈而过，只是轻轻一勒，就那样割掉了他的头颅。

　　如此看来，杀一个人同吹灭一支蜡烛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弱者被强者所杀，而强者则死在更强者的手上，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轮回，所有人都挣扎于此，光阴虚掷，只因这股“掌控他人性命”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令人着迷。

　　*
　　夜寂声寒，月华如练。
　　营垒中的两具尸体或挂或倒，再无声息，唯有一旁的火堆仍在“嗤嗤”作响。
　　月色下，鲜血蜿蜒成一条静谧的长河，由高至低，一路向树丛深处淌去，而方檀，正是从这条血路的尽头现身。

　　他自黑暗中走出，面上却意外地没有什么表情。
　　不像是为报仇成功而沾沾自喜，反倒有些严肃，嘴角放平，一丝笑纹也无，两只眼睛似寒星，只轻轻扫了一眼篝火旁的两具尸体，然后便垂下眼帘，遮去了其中的思绪。

　　杀了仇人，方檀本应感到高兴。
　　他理应如此，但他却罕见地沉默了。
　　这份沉默是如此不合时宜，一时间，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缘由。

　　报仇，报仇。
　　这个从很久以前就盘踞于心上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灵。
　　但真正做来，手起刀落，亲眼看见对方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他却并不如想象中的畅快。

　　方檀清楚地知道，这些驻守在山中的人，不过是权力阶层的最下级。他们是爪牙，是伥鬼，是狗仗人势的小喽啰，只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才依附在首领周围。
　　他们罪大恶极吗？或许吧，但他们连什么是“恶”都不知道。
　　就像山林中的虎豹饿了要食人，这些人无知无觉，如同最低等的牲畜，虽有人形，却似动物一般野蛮，盲目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和妖邪精怪无异。
　　他们不知刀为何而挥，正如不知刀为何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人是杀不尽的。
　　他们并不是问题的根源。
　　就好像你不会去憎恨一把刀，因为你清楚地知道挥刀的方向和对象只由刀的主人所决定。

　　方檀垂下眼睛。
　　他大约是觉得有些遗憾，或许是非常遗憾。
　　因为今夜他将要杀掉许多人，他要杀光每一个拦在他面前的人。
　　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说到底，杀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有快意。

　　夜深林寂，山间的冷风吹拂起他的发丝，火光明灭。
　　方檀拨开那些垂至脸侧的“丝线”，走到了火堆旁，将两具尸体轻轻放下。
　　他甚至捡回了那两颗滚落至一旁的脑袋，颇有耐心地为他们擦拭血污、整理遗容。

　　为死者缝合身体其实同缝补衣物很相似。
　　只是手感上略有些差异。
　　皮肉远比衣物更为妥帖、细软，针扎进去会溢出乌黑色的血液，粘稠腥臭，稍不注意，就会淌满一手，但方檀仍是缝得专心致志。

　　他很少做这样的活计，却意外地擅长。

　　*
　　将尸体掩埋后，方檀又继续朝山里走去。
　　夜色下的山岭是这样安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偶尔还夹杂着零星的草虫鸣叫。

　　山风拂岚，松涛滚滚，它像海浪一样涌来，此起彼伏，声声阵阵，仿佛要把方檀淹没。
　　事实上，他也的确被“淹没”了。

　　虽然他的脚步没有停。
　　方檀仍然在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一个一个地杀掉那些挡在他面前的人。
　　但思绪却有些抽离体外。

　　当他杀人，无论是捏断颈骨，还是一掌击碎天灵盖，亦或是用尖刀利刃搠穿对方的心口……
　　当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方檀其实有些出神。
　　这种感觉很像十年前，那个在天山脚下的夜晚。
　　飞雪漫天，风声飒飒，当陆雪燃站在他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俯身低语“去杀了它”时，她轻轻推了他一把，于是他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手中紧握着那把冰凉透骨的龙鳞刀。

　　血是热的。
　　掌下的心脏是跳动的。
　　它是那样鲜活，一如当初那只被他扼住身子的鹑鸟。
　　或许从挥刀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但他仍要挥刀。
　　他仍要千百次地挥刀。
　　无论重复多少次，无论回头多少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鲜血溅在脸上，血腥味令他作呕。
　　但方檀仍是微微地笑了。
　　白马秋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①
　　他笑起来的样子总是无端让人联想起后者，柔和，清隽，一如莺飞草长的江南四月。

　　他望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从指缝到指甲盖，每一寸都浸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色。
　　他不由得想起陆雪燃，想起了他的陆姊。
　　在这一刻，在这月出空谷、岩泉潺潺的寂静时刻，他突然很想知道：
　　“当她在杀人的时候，心里面会想些什么呢？”

　　她大约不会觉得难过。
　　也很难会疑惑。
　　或许她只是觉得寻常，仿佛死亡是什么司空见惯的事一般，一如沿途低头俯就便可摘得的花草，这正是她作为一剪细雨楼堂主的日常。

　　*
　　方檀终于承认。
　　他爱她完全出自于本能。
　　这是宗教般的体验，他像膜拜神祗那样崇拜她。
　　至此，他的陆姊，便如信仰、图腾一般，永久地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①出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