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落杯中雪》酒棠岁雪

32、卅贰

　　涧草疏疏，山月朗朗。
　　今晚的月亮很圆。
　　只见它低低地垂在夜空中，是那样皎洁，又是那样明亮。
　　夜色下，柔和的月光好似一匹流动的银纱，就这样轻而薄地笼在了山的脊背上。

　　篝火前，有两人在交谈。
　　他们一人面上带疤，一人左手小指缺了一根，皆一身短打装束，腰侧佩有刀剑。
　　入夜后，因山上气温骤降，二人少不得要围坐在火堆旁取暖。

　　只听其中一人道：
　　“我们在这儿守了多少日子了？”
　　“那小子真的会来？”
　　说罢，对方搓了搓手，又从身旁的荒地上拾掇了一些枯枝败叶扔进面前的火堆中，火光融融，只听“嗤——”的一声，赤色的焰苗身形陡增，气势汹汹，摇曳着复又窜了个新高。

　　另一人则是叼了一根草，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手中的木棍，答道：
　　“不晓得。”
　　“不过也不碍事，我们在山下有暗桩，这几日没听说有什么奇怪的人上山来。”
　　说着，他搔了搔头皮，呵出一口白气：
　　“我要是他，我就不会跑到这种荒郊野外的地方来白白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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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言，先前那人点头道：
　　“二哥，你说的也是。”
　　“只是日子难挨，成天到晚窝在这深山老林里，实在是憋闷极了。左右是我俩倒霉，才摊上这么一桩苦差事。”说话间，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表情郁郁不平。

　　二人又谈起十年前的那一场雨夜围杀。
　　其中一人抚挲着刀鞘，面上的刀疤在火光的照映下愈发明显：
　　“老四，你说奇不奇怪，当日派出去那么多人，个个都是好手，兄弟们既能杀的了男人同女人，怎么反倒叫小的逃掉了？”
　　“不仅逃掉了，这些人自各儿还全都死了。”
　　无名谷一役，罗刹堂三十六名精英，一下子折损掉二十三名，损失之惨痛，史无前例。
　　虽然近些年又补充了不少人手，但质量良莠不齐，怕是很难再恢复往日的实力。

　　另一人听后亦心有戚戚然。
　　他们几人作为计划中接应撤退的后手，本该在约定的地点进行等候，可一连等了数日也不见先遣部队的踪影，当即便是心中一惊，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待众人商量过后，便决定先由两人上山查看，两人原地留守，其余几人则是快马加鞭回程禀报。

　　那一日进山的两人便是如今坐在火堆旁烤火的二位。
　　他们亦出身于堂中，虽能力平平，但多少也算是见过一些市面，有那么一二分胆色了。二人闯荡江湖多年，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在一个无名山谷中，见到了此生此世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尸体。
　　他们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尸体。

　　这种话说出来大约会被人取笑。
　　对于这种习惯了厮杀、见惯了生死的刀客而言，尸体本不应这么可怕。
　　因为他们早就杀过许多人。
　　性别和年龄的差异不会影响结果分毫。
　　男人的头颅并不比女人的硬上一些，同样的一把刀，既能杀得了男人，那必然也杀得了女人。
　　不过是刀锋斩过颈侧，再顺势朝前胸砍下，剁了头，再剁了手，直将敌人削成人彘，那他便是再多的血也流尽了，再顽强的人也死透了。

　　当日杀了那么多都不曾皱过一下眉头的人，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是大惊失色了呢？
　　关于这一个问题，这个被喊作“二哥”的男人也想知道。

　　他们进山是在一个雨天。
　　那一月总是下雨，阴雨连绵，等了好几日，也不见放晴。
　　好在山路虽泥泞难行，但这一路走来，他们二人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异常之处，反倒十分顺遂。
　　或者说，简直是顺遂得过分。
　　没有陷阱，没有敌人，整座山静悄悄的，只能够听见风吹拂叶片的声音，林海滔滔、鸟雀啾鸣，这里安静的不像一片杀人场。

　　二人的心情有些放松，想着大约是自己多心了。
　　直到进谷的那一刻。
　　直到那一刻。
　　当男人亲眼所见，偌大的山谷中，残肢断臂散落一地，他纷杂的心绪也好，那些充斥在脑海中的种种念头也罢，全都一齐消失了个干净。
　　他竟罕见地没有任何言语。

　　他只能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仿佛在那一刻，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具躯壳，只能够麻木地睁大双眼，目眦欲裂，徒劳地盯着面前的一切，好半天，才品咂出一点除了痛苦之外的情绪。
　　他悲痛欲绝。

　　*
　　虽然是为了讨生活才做了卖命的勾当，但这个面上带疤的男人偶尔也会想：
　　倘若自己不做刀客，不杀人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是能金盆洗手，还是能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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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仍然会这么想上一想，就好像如果存着这样一个盼头、这样一个念想，他就能凭空多出许多气力来。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死的事。
　　他当然考虑过。
　　毕竟他在这世上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早就了无牵挂，可以干脆利落去死了。
　　但他仍是一个人，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他自然有一些认识的朋友，有自己在生活上偏好的东西，譬如烧朱院每月十五售卖的猪头肉同酒肆自酿的石冻春。

　　他以为他早已明白生死的含义。
　　却仍是在见到熟识之人尸身的那一刻潸然泪下。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些他认识的，辨得清面容、叫得出名字的，所有的这些人，就这样一齐死在了他的面前。

　　老三的头骨被人一掌打裂，眼鼻凹陷，灰白色的浆体顺着后脑勺上的大口子淌下，一半黏在脸侧，一半渗进了领口。
　　老五像一只鸡一样被人杀了。先砍了头，再剁了手，身子四分五裂，血都淌尽了。
　　老六同老七都断成了两截，五脏六腑全烂成了一团肉泥，应当是被人拦腰砍断。
　　至于大哥，他同老四甚至都没有找到大哥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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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其实没有名字。
　　过往的俗家姓名在堂中是不允许使用的，后来几人熟识了，便根据出生年月的大小排了次序，从一到七，从此兄弟相称，性命相托。

　　细雨蒙蒙，脚下的血水汇聚成溪。
　　那一日，当他进了山谷，望着四周散落一地的尸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原来，那些他所认识的人的头颅并不比他不认识的人的要硬上一些，同样的一把刀，既能杀得了他不认识的人，那必然也杀得了他认识的人。
　　正如人同人之间本没有分别。
　　当日，他们既能够如杀鸡宰牛一般杀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那自然有一日，他们也会落得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早晚而已。

　　可为什么他从前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又为什么要在杀了许多人后，竟明白了这个道理呢？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杀过的一个和尚。
　　那是个老和尚，垂垂老矣，牙齿掉了许多，连讲话都费劲，却罕见地不怕他的刀。
　　不仅不怕他的刀，还一个劲儿地说他可怜，实在是啰嗦至极。
　　所以最后他把这和尚杀了。
　　一刀捅在心口，一刀捅在肚子，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当时的他志得意满，兴致勃勃，他高兴地看这和尚痛得浑身抽搐，鲜血流了一地，心想：
　　也不过是个凡人。
　　却为何不怕他的刀？

　　他早已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杀这个和尚。
　　却在杀完这个和尚的许多年后，当他对着自己兄弟的数具尸体，方才领悟了对方临死前叹出的“可怜”二字。

　　这两个字如同当头棒喝。
　　将他一棍打醒，也抽干了他全部的精气神。
　　自此以后，他遇事再不复往日的果决、狠辣，只一味地消沉度日，最后被上头的管事扔到这样一处荒山野岭给人看坟。

　　老四不理解他的选择。
　　他不理解为何进山一趟，二哥回来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此婆妈，畏畏缩缩。
　　不就是死上几个人吗？
　　可人活在世上总归是要死的，只是哥哥同弟弟几个运道不好，才折在此处。

　　他自然是不理解的。
　　因为他还年轻，他不明白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日子归根结底是一种无用功。
　　他们活着没意义，所作所为更没有意义。
　　为了金钱，为了名利，他们杀人，或是被杀，永远周旋于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名字，活得像一把刀，却也只活到刀身被斩断的那一刻。

　　*
　　夜深了。
　　火光融融，柴火毕剥作响。
　　二人坐于火堆旁，只觉山上的夜晚冷得出奇，遂不住地呵手取暖。
　　做哥哥的见状，便从腰间摸出酒壶，饮了一口后，递给身边的弟弟道：“来，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他们都不知这样的等待会持续多久。
　　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也许那个时刻，永远都不会到来。
　　但他们仍要长久地等待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大约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二人有些放松，也可能是酒意微醺，涌上心头，总之，他们放松了警惕。

　　今晚的月色美得如梦似幻。
　　烟含夕渚，月照山林。
　　而杀机却正是隐藏在这样的月色中，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一招既出，见血封喉。

　　如此月色下，只听其中一人道：
　　“老四，你继续守着……”
　　“我去方便一下。”
　　说着，男人摇晃着起身，摸到了一处杂草丛中开始小解。
　　只听水声淅沥，响了好一阵才停下，他又抖过，理顺了衣衫方才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却发现营地内空无一人，正狐疑，疑心是自己被篝火晃花了眼，又或者是还在梦里，总之思绪万千，不足为道。

　　再抬头看去，却见一具无头尸体在半空中摇晃，两只脚幽幽地荡着，好似那招魂的白布幡。
　　鲜血如浆，灼热滚烫，刹时间，便泼了他一头一脸，直将他烫得一个瑟缩。
　　男人睁不开眼，他只觉得两吊眼皮好似有千斤沉重，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却只有一个念头：
　　“是旧日里那些被他所杀的人……来索命了吗？”

　　倒也索得好。
　　男人昏昏沉沉地站立着，只觉头重脚轻，飘飘然不似在人间。
　　他心中竟有那么些诡异的轻松。
　　正想说些什么，突觉颈间剧痛，伸手摸过，却是血如泉涌，而后脑袋也如同熟透了的西瓜一般，“咕噜”一下从颈子上掉了下来，霎时间便倒地毙命。
　　想来，今晚的月色同十年前的并无分别。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