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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短篇·鬼车(下) ...

  •   林白讲到这,突然打住了话头,奇怪地看向我的身后:“你的那只猫……在干什么?”
      “哦,抽风呢,不用管它。”我瞟了眼正使劲甩着头咬牙撕扯的七夜,快速转回目光,对正看着猫发怔的林白催促道,“你接着说啊。”
      “……哦。”她终于收回视线,继续道,“那我们接着讲阿婉。”

      在怪谈闹得满城风雨时,阿婉却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虽然偶尔也听到有人议论什么“鬼车”“滴血则凶”之类的,但她却完全没有在意过。她的全部心思和精力,已经都用在了找工作上。
      应该说,阿婉还是很幸运的。就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周,她终于还是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写字楼做打字员。老班很善良,在听说阿婉的现况后,竟先预付了她一个月的工资。
      拿到钱的那天,阿婉高兴得几乎想哭。一个月了,几乎整整一个月,她都在为了能继续活下去不断的奔波,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一夜又一夜的无眠,在熬过了这压抑痛苦的28天后,她终于可以略略松口气了。
      她突然觉得阳光原来是如此的明媚,天空竟蓝得这般可爱。她回到家,开门扑鼻就是一股阴沉沉的霉味,这才发觉,因为这一个月来一直忙于找工作,都没有怎么打扫屋子,于是,决定趁着这天天气好,好好做个大扫除,让一切都焕然一新,从明天起,就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吧!
      她把家里所有的角落都好好清理打扫一遍,擦了每一块儿玻璃,还一口气洗了积攒了一个月的全部衣裳,有自己的,也有儿子的。
      她把洗好的衣裳都晾在外面的晾衣绳上,让阳光穿透每一寸洗得透亮的布料,都好好晒一晒。
      阿婉哼着歌,正忙着抻开衣服上的皱褶,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你终于决定了?”
      仿佛三伏天里突然泼下一桶冰水,阿婉打了个寒战。
      她转过头,看到住在对门的那个奇怪的女人正站在她身后,一头浓密蓬乱的发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一种火红的色泽,让她不禁联想到某种鸟类艳丽的羽毛。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在这阳光明媚的燥热午后,竟让人觉得在隐隐冒着寒气,仿佛冷冻仓里存放的尸体……
      “我说过我等你一个月,你终于还是决定了,是吗?”见阿婉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女人又问了一遍。
      阿婉这次有反应了:“你说什么?什么决定?”
      “那晚,你对我说的你的愿望。”女人说,那井底回音般幽幽的声音让阿婉再次深深战栗起来。
      “而今晚,我会达成你的愿望。”
      “你……你说什么?”
      可女人已经走远了。阿婉看着她消失在楼口里的瘦骨嶙峋的背影,强烈的不安感铺天盖地地向自己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因此也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可到底是什么,却任凭她站在原地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来。这加深了她的不安,心底泛滥开一种空荡荡的恐慌感,让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回了屋,把那些洗好的衣服留在外面晒干。长长的晾衣绳上,一件小小的衣裳享受着风的轻拂,在阳光下悠悠荡荡……

      那天晚上,阿婉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觉。儿子很早就睡了,躺在旁边呼吸很沉,很香。也就只有在这时候,阿婉看着他纯净香甜的睡容,会有种想好好抱抱他的冲动。
      今晚也是如此,甚至因为白天心情很好,阿婉低下头,轻轻在儿子的小脸蛋上吻了一下。
      然后她躺正了身子,感觉略略有了点困意。今夜窗外的风很大,她有些担心那些晾着的衣服会不会被吹掉地上,但一天的乏累却让她实在懒得再爬起来出去收衣服。风鼓动着衣料,发出些“呼呼”的声音,她联想到那些单薄的布,随着风摇来荡去,像是摇篮曲一样……
      慢慢地,她的眼皮也沉了下去,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窗外一阵“扑棱棱”的轻响,仿佛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

      那一夜,阿婉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在一片黑暗中,双脚浸在粘稠的液体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腥臭,那味道让阿婉不敢想象地面上这层深及脚踝的液体到底是什么。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在这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行,就像一个月前她失业后买醉的那个夜晚。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眼睛似乎已经开始有些适应这里的黑,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到些东西,比如,她自己的身体。
      她有些走累了,便停下了脚步,但她不敢坐下歇一歇,因为随着在这个空间里待的时间越长,一个关于脚下这些液体的猜想在脑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这个猜想让她一阵恶心,更别提是坐下身,让身体更多的部位也浸在里面。
      而就在这时,头顶突然“扑棱棱”一阵响,有什么东西低低飞过!
      阿婉吓了一跳,抬起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些轻飘飘的东西幽幽飘落。她接住其中一个,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根鸟类的羽毛。
      握紧了这根羽毛,强烈的不安再次袭上阿婉的心头。她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可到底什么,她却反应不过来,只是隐隐约约间有个念头,想赶快自这个梦境中醒来,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这念头让她无比焦躁地跑了起来,脚下溅起大片的液体,泼洒在自己的小腿上,温热而粘稠,让人浑身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可她却顾不得这些,反而越跑越快,仿佛这样跑下去就能找到一个出口一般。
      却突然,身后猛地拔起一声刺耳的怪叫——
      “哇哇——!!!”
      阿婉心脏倏地一抽,一下子滑到在地——
      “啪!”
      粘稠的液体沾了一身,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直冲鼻端,差点没把她熏晕过去。而当她看清自己到底浸在什么液体里时,虽然之前的猜想已让她有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真希望自己能直接晕过去。
      浸着她身子的,是满满一地的深红的血……
      阿婉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这是梦……这都是噩梦……快醒来,快醒来啊……
      她一边心里大声呐喊着,一面呕着食道里不断上涌的酸臭的液体,直到慢慢地,嘴里已开始弥漫开浓浓的苦味。
      终于止住了那一波连着一波的恶心,阿婉狠狠喘着粗气,耳洞里“嗡嗡”一片响,什么也听不到。她闭上眼,不再敢看身下的情形,感到身体里那漫开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般的疼痛,正慢慢舒缓下来。
      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随之,耳鸣也开始消失。当耳膜再次可以感觉到周围的动静时,阿婉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发出些细细碎碎的声响。
      那声音,就像是在吃着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动静,“吧唧吧唧”,“嘎嘣嘎嘣”,嚼烂了肉质纤维,咬碎了骨头,在这一片弥漫着血腥味的寂静中,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
      阿婉茫然地抬起头,睁开眼,竟发现整个视线都蒙了层刚刚看到的血液的那种暗红色,就好像有人在她闭上眼的这一会儿功夫,就把这地上流淌的液体泼在了整个空间的每一块地方,包括头顶的天与凝固的空气。她僵硬地回过头,看到不远处,一个东西正半隐在血色的阴影中,埋头大嚼着什么。
      感觉到人的视线,那东西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蓦地,阿婉睁大了眼。
      那是对门那个红头发的奇怪女人的脸……
      女人的嘴角边沾着红红白白的东西,看到阿婉,似乎也愣了愣。她只露出那一小块儿脸,身子的其他地方都藏在一团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却透着种不协调自然的异样感。
      阿婉张了张嘴,刚要出声,却看到,那片阴影缓缓退去了。一片血色的视线中,她终于看清,那个长着奇怪女人的脸的东西真正的样子……
      那东西,长了九张对门女人的脸……或者说,九个头。
      恐惧扼住了阿婉的喉咙。
      她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那个长着九个头的怪物缓缓站起身,苍白的脸上透着种诡异的艳丽与魅惑。
      “你的愿望,我已经帮你完成了。”怪物说,依旧用着对门女人那回荡在幽井深处般的声音,抓在手中的东西随手扔在了地上,“味道很不错。”
      本已吓呆了的阿婉,闻言,竟突然心里一惊,目光不自觉地投在了怪物脚下丢弃的那东西上。
      瞬间,瞳孔猛地扩大。
      那是一个宛如破碎的人偶般的,小小的身体,新鲜的血肉已被啃去大半,露出皑皑白骨。那断裂的脆弱脖颈,赫然连着的,是自己儿子香甜沉静的睡容……

      “啊——!!!!”
      阿婉从噩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却动作过大,似乎推到了身边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屋中响起重物落地的“砰”的一声。
      窗外天已开始有些蒙蒙亮,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阿婉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嘴里喃喃着,梦中儿子惨死的样子还深深刻在脑海中。她慌忙转过头,想确认儿子到底怎么样,一看,却大惊失色——旁边的床上空荡荡的,赫然不见儿子的身影!
      顿时,恐惧冻结了阿婉全身的神经。她开始发了疯般的揭开被子,翻开被单,却根本不可能找到儿子的影。
      然后,她猛然醒过神来,想起刚刚的动静,急忙身子探下床。
      果然,那里正躺着儿子小小的身影,阿婉深深松了口气。
      她急忙把儿子重新抱上床,开始仔细检查他身上的每一处。孩子的睡容依然安静,呼吸平缓,身子上也没有一点梦中那可怖的痕迹。
      阿婉想松口气,可不知为什么,她却总觉得儿子这个样子不太对劲,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她有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依然什么痕迹也没有发现。儿子的身体上并不是没有伤痕,只不过,阿婉心里很清楚,那些伤都是自己打的。
      可她依然放不下心来,甚至,心头萦绕的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耳边缭绕着风的呼啸,阿婉不禁撩开窗帘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外面晾衣架上,昨日晒的衣服正在风中摇摇荡荡,仿佛一条条飘忽的幽灵。
      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些衣服,那个从昨晚开始,再到刚才的梦里一直断断续续困扰着自己的感觉,再次纠缠了上来,有什么很重要却一直想不起的东西,正在脑子里呼之欲出……
      突然,阿婉发觉是什么不对劲了。
      这发现让恐惧再次在心底泛滥成灾。
      她僵硬地转过头,抬起颤抖的手,缓缓推向一直熟睡的儿子。
      一下,未动……两下,仍无反应……三下……
      阿婉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
      她猛地抓着儿子瘦弱的肩膀,开始使劲摇晃起来。
      然后,她开始使劲掐儿子的胳膊、大腿,开始抽儿子的巴掌,揪他的头发。
      她探下头,嘴凑到儿子的耳边,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喊:“喂——!!!醒醒!!!起床了,起床了!!!!”
      声音颤抖而尖厉,好像一根钢丝尖锐地划过屋子里死寂的空气。
      然而,至始至终,无论她怎样尖叫,怎样折腾,躺在床上的小小身体始终一动不动。气息仍在,只是他没有一点动静,那张安静的小脸,仿佛睡熟了一样。
      终于,阿婉颤抖着伸出手指,拨开儿子的眼皮……
      眼白间,那只漆黑的眼珠安静得就好像镶进去的一只玻璃球,一动不动。
      猛地缩回了手,阿婉怔怔地看着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瞳孔里布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许久,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把儿子推下了床!
      “砰”的声,小小的身体摔在地上,却仍毫无反应,安静得好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婉已经记不清了,无论是邻居们帮忙把孩子送到了医院,还是医生沉重地向她宣布孩子已经脑死亡,无药可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医院一个人再走回家的,只是一回过神,映入眼帘的就是长长的晾衣绳上,她昨日晒在外面的衣服依旧在风中飘荡,其中一件小小的衬衫,格外刺眼。
      怔怔看着那件衣服许久,脑子里从昨日起就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那样呼之欲出的东西竟慢慢在一片迷障中凸显了轮廓。突然,她几步冲上去,一把拽下了那件衣服,猛地抖开!
      一片深红艳丽的羽毛被抖落开,飘飘洒洒在半空中似染血的雪花……雪花映衬着的,是白色衬衫上,一道长长的嫣红的血迹。
      阿婉瘫坐在了地上。有路过的邻居看到了,吓了一跳,喊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却什么也听不到,因为脑海里另一些声音已经彻底侵占了她的听觉,那些这段日子一直困扰着她明明很重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话,街坊邻居们热切讨论着她却只忙着找工作始终没有在意的话……
      她想起那些人说,最近市里流传着一种怪病,得病的都是小孩子,在一夜之间突然昏迷不醒,仿佛魂儿被勾走了一样……
      她想起那些人说,那些孩子的家长在孩子睡觉的那天晚上,都听到有鸟类翅膀扇动的声音……
      她想起那些人说,生病孩子的衣服都被晾在了外面,发病后会看到衣服上沾着羽毛与血迹……
      她想起那些人说,其实这根本不是病,而是因为最近市里来了个专勾小孩儿魂吃的妖怪,是它在作怪。那是一只长着九颗脑袋的怪鸟,叫声刺耳难听……
      然后,她想起她昨晚做的那个梦,那个长了九个对门女人脑袋的怪物……她想起那个女人与自己的相识,想起她一次次对自己说的那些古怪的话……
      最后,她想起在与那个女人相识的第二天,那个衣服被血迹弄脏的老太婆对自己说的话——
      “闺女啊,你家娃儿被盯上了……不想他死,晚上就别把他衣裳晾在外面……”

      阿婉疯了。
      当天,邻居们看到她挥舞着菜刀,使劲捶着隔壁紧闭的门,嘴里不停地尖叫着:“还我儿子!妖怪,你给我出来!!你还我儿子!!妖怪……妖怪……!!”
      邻居们围聚在她身边,都看呆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隔壁的房子一直是空着,从没见里面住过什么人,或是妖。
      可阿婉不管这些,她对着眼前的门又踢又捶,用头、用身子使劲撞着,嘴里又哭又笑,沙哑凄厉的声音在楼道里久久回荡。而最后,她甚至举起了刀,对着门狠狠砍了下去!
      “当”的一声响,坚实的防盗门上竟被她看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围观的人这才觉得大事不妙了,在阿婉再次高高举起胳膊时,一拥而上,抢下了阿婉的刀,然后打电话,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而人们没想到的是,三天后,就在楼道里再次见到了阿婉。
      她看起来很平静,很温和,似乎是恢复了正常,就从医院里被放出来了。但到底是不是这样,大家却不敢确定,因为她依然等在那间根本没人住的房的门前,一天又一天,耐心地等待。
      有人壮着胆子,告诉她那间房根本没人住,劝她回去,可她只是对对方温和地笑了笑,礼貌地说:“谢谢关心,不过,不用管我,我没事。”
      而她的微笑却比她那天疯狂的样子更让人心惊。
      而就在阿婉回来的一周后,也是她等了七天后,那扇本来不会有人来开的门,却开了。那个深红色长发,面色苍白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惊讶地看着等在门前的阿婉。
      阿婉抬起头,看着她,然后很突然,也很安静的,笑了。
      “我是来感谢你的。”她说,声音很温和,“我可以离你近一些吗?我有一份谢礼要给你。”
      女人静静看了她许久,然后,拉开了半掩着的门,把自己的全部身体暴露在了阿婉的面前。
      “你……”女人点点头,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在阿婉一步迈近时,突然止住了。
      她低下头,看到一把短刀,穿透了她的胸膛。
      她怔怔看着自己胸口插的那把刀,那刀刃下渐渐漫延开的嫣红的血液,许久。然后,她顺着握着刀柄的那只手看上去,看到阿婉依旧温和的笑脸,弯起的双眼像两轮弯月……
      她笑着,凑近难以置信的女人,轻轻说:“这,就是我送你的谢礼……”

      幽幽的叙述声,再次停了下来。林白似乎说渴了,又喝起水来,或者说,抿起水来。其实讲了这么久,杯子里的水早应该凉了,但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像是怕被烫到一样。
      她就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半天没再说一句话,但我知道,她的故事并没有讲完。
      “其实,阿婉杀了那个女人的事,没有人知道。”果然,她放下水杯,又开口道,“但人们却在他们看到阿婉再次出现在楼道里整整一周,又突然消失后的第二天,听到精神病院里传来了阿婉在前一天夜里突然死亡的消息。”
      “是毫无声息的,不知不觉的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而在这之前的整整一周,阿婉根本就没有出过医院。”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抬起头,看到林白歪头看着我,目光迷蒙,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于是,手摸到了背后,然后对她摇摇头,表示不知。
      她也轻轻摇头,幽幽开口,本来中气十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似梦呓般的恍惚飘渺:“其实知不知道也无所谓,只不过,从那件事以后,这间房就再也没太平过。”
      “晚上总会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还会在窗台上看到血迹。而从那个故事后到现在的十年里,整整29名房客,18人因各种事故死亡,7人精神失常,还有4人失踪。”
      “所以,这里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鬼屋。无论房东标出多低的价,依然无人敢问津。”
      她说到这,低低笑了起来,仿佛是讲到了什么很好玩儿的事,笑声愉快而充满了恶意。我握紧了背后的手指,等着她笑够。
      却突然,她停住了笑声,抬眼静静看着我,突然说:“你知道被关在精神病院后,阿婉是怎么出来的吗?”
      我一愣,不是因为她很突兀的话,而是她说这话时,眸子里闪闪烁烁的让人看不清的光。而她已经兀自讲了起来。
      “其实,在阿婉住院的那几天,她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重视,因为当时的医院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病人,吸引了所有医生的目光。”
      “据说,那个病人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长得还挺漂亮的。送她来的,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大人物。”
      “阿婉并没有看到那个病人到底什么样子,但她很荣幸,看到那个少女的哥哥。”
      “哥哥?”听到自己嘴里不禁问出声,我吓了一跳。然后看到林白看着我的那对眸子里,那种意味不明的光,闪烁得越发欢快了。
      “是啊,哥哥。”她说,语气里透着莫名的轻快,“他自己是这么向医生们自我介绍的,而那些医生,却什么凭证也不用就相信了他,大概是因为这年轻人的外表属于那种很容易让人有好感的类型吧。人嘛,都是只看外表的生物。”她低低嗤笑一声,继续说,“可是那个哥哥来晚了一步,因为就在医生刚要带他去见病人时,却传来那个病人逃跑了的消息。”
      “顿时,整个医院都乱套了,因为那个少女似乎真的很重要。由于人还没跑多久,医院马上就派出许多人去追,甚至有医生也跟着追了出去。”
      “至于他们到底有没有追到,我不知道,不过,阿婉却是趁着当时的那种混乱,逃出医院的。”
      “逃跑时,她撞到了那个‘哥哥’,真的是个模样很不错的年轻人。他发现阿婉后,不但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还给阿婉指了一条能顺利逃出医院而不被人发现的路线,并给了她一张名片,告诉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可以去找名片上的这个人,这人是他的好友。”
      “然后,阿婉就在这个年轻人的指点下,逃出了医院,并去找了名片上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姓牙的老头,阿婉听到有人喊他牙大。就是这个牙老头,他给了阿婉那一把什么都可以杀死的短刀……”
      “荼蘼,你知道那个‘哥哥’长什么样子吗?”
      “那个‘哥哥’啊,有着漆黑的短发,漆黑的眸子……他的肤色要比一般男性白很多,明明是很清朗的长相,笑起来也很阳光,可他身上,就是有种让人感觉不祥的气息……”
      “知道吗,荼蘼,从我看见你第一眼起,就觉得你和那个人,很像……你和他一样,身上都散发着黑色的不祥的气息……”
      “那种来自地狱般,死亡的气息……”

      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她似乎意有所指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闪烁不明的眼神。
      我讨厌这种眼神,它就好像在告诉我,我自己身上一些连自己都不清楚的隐秘,却被对方掌握在手。这感觉仿佛是在提醒着我,嘲笑我一直以来记忆总处于空白的状态有多么悲哀。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我把这个古怪的女人让进屋子里来,耐心听她讲这么一个可怜女人的悲惨经历,可不是为了听她说些莫名其妙的题外话,来勾起我这些不快的情绪的!
      声音便不自觉地冷了下来:“这些与我有关系吗。”
      她抿着唇,静静看着我,这沉默越发激怒了我。够了,讲故事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谢谢你的故事。”我说着,手搭上她的肩膀。她肩膀微微一动,似乎是要下意识的甩开我的手,却最终没有,任凭我略倾身,拉近了我们间的距离。
      “其实,我还是挺同情你的经历的。”我叹了口气,“一个单身的年轻姑娘却要带着那样一个孩子过活,一定很辛苦吧。可你仍然坚持带着你的孩子,而没有丢下他,可见,虽然你总是打骂他,但心里还是爱他的。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在说什么啊,不是我,是阿婉。”林白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然后,她的笑在脸上凝固了。
      “不,你就是阿婉,或者说,”我看着她凝固的笑脸,轻轻吐出后面两个字,“鬼车。”
      手上使劲一转,深没进她身体里的刀子在她的胸口上豁了一个洞,然后又向里进了几分。
      “昨天那只怪鸟只是你的一部分吧?虽然你曾来劝我离开,但也无法就此抵消,那只臭鸟给我添的麻烦。你已经把我惹火了,我没法放过你。”
      更何况,身陷鬼道十年,其间至少22条人命。离很远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浓浓的腐臭与血腥味儿,她身上的罪孽,恐怕是地藏亲临,也难以洗清的了。也许消失了才是最好的解脱……
      七夜从我身后慢步走了过来,舔着嘴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它紧紧盯着短发的女生,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它剩下的大餐。
      “不过,我还是很奇怪,到底是阿婉强烈的怨念与恨意束缚了鬼车的亡灵,还是本为妖的鬼车吞噬了阿婉的鬼魂?”不理七夜,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猜测道。
      她睁大了双眼,里面在一瞬间闪过千丝万缕的情绪,从难以置信,到恐惧,再到不甘,然后悲伤、愤恨……最后,却混乱做了一片空茫,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那对已经彻底空了的眼珠开始慢慢向上翻,诡异地只剩下大片布满血丝的眼白。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她的喉咙里开始隐隐发出些“嘶嘶”的气响,和“咕噜咕噜”的怪音……
      突然,一阵刺耳的怪叫冲出了她的喉咙!
      “哇——!!”“哇哇——!!”“哇——!!”
      仿佛一个畸形的大头婴儿撕扯着他干瘪的喉咙竭斯底里地大声哭闹,一阵连着一阵,一波涌着一波,像把刀子似的生生撕裂人的耳膜!无形的声波猛地震荡开一圈气流,向房间四面排山倒海般地淹没过去。瞬间,房间里已变了另一番景象!
      大片大片的血迹泼满了房间每一处角落,纵横交错,俨然已是一片血染的地狱……
      我知道,这是幻觉。虽然很讨厌,但,只是,幻觉。
      我一手捂住耳膜发疼的耳朵,却丝毫阻拦不住那怪声深深钻进脑海,像把钝刀子似的割着我空白一片的记忆。无数的画面在那片空白的迷障后闪现,闪电般地在脑中飞掠。白色的花朵、微笑的女孩儿、赤红的血月、大片大片的红花、燃烧的村庄……我头痛欲裂,心底却慌得不行,不知道是该先不管那些碎片般的画面,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事,还是抓紧时间,抓住那些碎片。
      血染的视线中,女生使劲向后仰着头,仿佛是被不断冲出她大张的嘴中的声音剧烈地下压。那脆弱的脖颈看起来像是要随时折断一般。我看着她喉咙部分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诡异地突起,来回涌动,突然有种很恶心的感觉。
      那刺耳的声音还在往我脑子里钻……终于忍受不住了,我猛地松开徒劳堵住耳朵的手,转而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你给我闭嘴!!!”
      手指一紧,声音戛然而止。
      我死死掐住在她喉咙的位置,皮肤下那块诡异突起涌动的东西,狠狠喘着粗气。她的嘴依然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着她后仰的那张脸,上面什么表情也没有——无论痛苦的还是愤恨不甘的,突然觉得她真的很可怜。
      不管她是妖怪还是阿婉。
      鬼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帮助了这个人类女人完成了她的心愿,却被对方痛恨,不惜出卖灵魂也要杀掉她,最终落得这个下场。不懂人类情感的妖怪永远不会明白,无论表面上如何恶劣,做母亲的骨子里始终还是深爱着自己孩子的,那是溶于血脉、深渗进骨髓、烙印在灵魂中的感情,哪怕斗转星移、鲜血成灰,也依然无法泯灭。
      而阿婉也永远想不到,自己酒醉后的一句半真半假的疯话,却真的害死了她的儿子,她虽不喜欢、憎恶,却深爱的儿子。
      她们都是可怜的家伙呢……
      “喵”的一声轻叫在脚下响起,我回过神,低头看到七夜对我瞪圆了墨绿的眼珠,目光表示着深深的不满与不耐烦。
      ……这只死馋的猫,除了吃,它也什么都不明白……
      不过,我又明白什么呢?
      任何属于自己经历的记忆都无法拥有的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就懂那些自己都没“经历”过的感情呢……
      略略有些恍神,手指下捏着的东西却又开始有些挣扎了,我似乎都能听到女生喉咙里又开始隐隐泄出“嘶嘶”的声响。
      七夜在脚下“喵喵”叫着,越发的急促。
      也罢,自己的事不适合在这个场合去想,而鬼车与阿婉,无论她们有多么可怜,那也已经是过去时了,当年的恩怨早已该在十年前终结。
      深陷鬼道者,消散已是唯一的解脱,就让我送她们这最后一程吧……
      我捏碎了手指下那涌动的鬼种。然后,没进胸膛的短刀最后向前一送,一拔。

      “哎……我怎么睡着了?”林白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她撑起身,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疼,像被什么打过似的,跟着一阵头晕脑胀。
      “唔……”她捧住头,呻吟一声,“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睡的这么难受啊……”
      我舔干净手上最后的点心渣,满意的舒口气——味道真是不错啊。然后瞟了愁眉苦脸的她一眼:“大概是你睡觉姿势不正确吧。”
      “啊……是这样啊……”她怔怔道,然后露出尴尬的表情,“真是不好意思,居然跑到别人家里来睡觉,给你添麻烦……”
      尾音突然断了。她呆呆看着空空的点心盘子,脸上神色变化万千。我在旁边撑着下巴观赏她的表情,啊啊,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点心……都没了?”呆了半天,她颤抖着嘴唇问。
      我肯定地点点头。
      “一点都没给我留?”她好像很不死心的,又为了一遍。
      我继续点头,然后告诉她:“本来是要给你留的,可你睡的实在太死,我想出去吃饭,把你一人扔这也不敢,最后肚子实在太饿了,所以……”
      眨眨眼,我无辜地看着她。
      “……好吧,其实是我的错。”无语了半天,她似乎认命了。不知为啥,看她垂头丧气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哎,荼蘼,不过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就在我想要不要再安慰她两句时,她突然说,“梦得挺乱的,我记不清了。不过,我似乎是一个单身母亲,长得还挺年轻漂亮的,就是很倒霉有个傻儿子……”
      我沉默下来,垂下眼。
      她继续回忆,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奇怪的梦啊……然后我好像失业了,又有天喝醉了,然后碰到个妖怪。我好像说了啥,然后那个妖怪就缠上我了……后来还杀了我儿子……”
      “……”
      “然后,我好像进了精神病院,可没多久又出来了,然后还杀了那个妖怪……”
      “……”
      “唉,我总是做这种稀奇古怪的梦。”最后,林白一摊手,耸耸肩,一脸无奈状。
      是梦吗?对她来说不过一场稀奇古怪的梦,但对梦中人来说,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抬起眼,静静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些毛了,于是起身告辞。
      我目送着林白向外走,打开门时七夜打着饱嗝从她脚下懒洋洋地经过,她又低呼一声,就像昨天第一次见面那样,赞叹猫猫好可爱。
      只是在她低下身,去摸七夜毛茸茸的脑袋时,她并没有看到,几根血般嫣红的羽毛从她脚边,轻轻飘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短篇·鬼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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