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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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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四的夜晚。
天微凉,月将满,悬于天际,皎洁明亮。在朦胧的月色和深邃的夜里,偶闻几声鸟鸣虫唱,更显出夜的幽静。
后院的草在经过一个漫长而丰盈的夏之后,已及人膝。在凉凉的夜风中,青翠依然的野草如同碧海中细细翻涌的浪花,层层起伏。后院一角浓重的阴影中,俏立着一座玲珑挺秀的竹楼。竹楼顶上八个微微翘起的角上各悬一只铃铛,在风中碰撞出清脆的声音,飘得很远。
青玉桌案上昏黄的灯苗在夜风中跳了一下,那个静立在栏杆边的绿衣女子投在地面的消瘦的影子也随之跃动起来。东海之上的赤尾屿虽然终年无冬,可这中秋时节的夜风中也有种若有若无的寒意,不易觉察却丝丝入骨。女子不自觉地用双臂环住了自己。
“晚姑娘,月亮都过中天了,消息怕已耽搁在路上了?”身侧的侍女月笋淡淡的声音中透出丝关切,“您……还是回去歇了吧。”
夏倾晚扭过头,脸上一抹清浅的笑意仿佛融化在了这是夜融融的月色中,舒缓而坚定的口气。“你回去把这个月里收到的消息整理一下,我在这里等最后一条。”
月笋闻言默然转了身,扫过夏倾晚身上的目光中有着怜惜和敬佩。这个女子,三年前不过二八芳华,别的女孩儿尚且承欢于父母膝下时,她柔弱的双肩已经担负起了赤尾屿上上下下数百人衣食住行的重担子。以最广阔敏捷的关系网生存于黑白两道的夹缝之间,以最新鲜而具诱惑力的信息赢得世间各种珍奇异宝的赤尾屿在这个容貌清雅秀美、手段老到周全的晚姑娘手中不衰反盛,已然达到了为它过去近百年所不能企及的兴盛地位。
而今的江湖,晚姑娘和她每月十五现身一次,买卖各种消息的缠梦楼已经成为了人们心中的传奇。她总是蒙着那薄薄一帘轻纱解答着出价最高的十个人的问题,有着优柔的轮廓和淡定从容的声音。她告诉醉心于武术的人哪里能够找到他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她提点沉溺于过往的人他的心仪之人正履行在人世的何处,她在手下草草勾勒出的地图上漫不经心圈出华衫少年所要追寻的仇人的踪迹。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能说得一清二白,就连人们眼中神通广大的晚姑娘也有难以解答的问题。比如如若今晚仍旧收不到那最后一条消息,夏倾晚便不得不放弃明日的一单生意,而她自己心中也会有着些失望吧?
又是一阵风。泛白的浮云把月亮遮住,只能隐约看见周围一圈温和的光晕。
夏倾晚再次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星光闪耀的天空,依旧没有信鸽的影子。她微微叹了口气,给桌案上快要燃尽的灯芯又续上了一段,昏黄而温暖的豆大灯苗冲淡了些许四周的黑和冷。
那种在黑暗中的微弱却经久不息的温暖像极了一个男子暖意的笑容。似乎是多少年前了,在碧浪涌动的东海上,彼时的那人还是个白衣少年,乘一叶轻舟破浪而来,翩然白衣纤尘不染,仿佛一株纯净疏朗的水生植物,有着充盈的水分和清朗的气息。腾腾的烈火和殷红的血迹映在他黑色的瞳孔里,他轻柔而又无比坚定地向自己伸过手来,道:“晚儿,跟我走。”
可是她颤抖的手尚未触到他指尖的温暖,身后看不见来路,望不尽归途的黑暗中却腾起熊熊的火焰。那样铺天盖地的火一直燃烧到了黑漆漆的天际,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窜出的火苗仿佛有着剧毒的红色蛇信,舔噬着她及地的绿色长裙和冰凉的脚踝。明明那张少年的脸就在眼前,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焦灼和疼惜,明明那只连着生和希望的手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只等她盈盈一握。可身后那句饱含着恐惧和无措的呼喊却斩断了她心中所有的绝望和软弱,她毅然转过了身。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能轻易回想起那声在身后的草丛里突兀地响起的歇斯底里地呼唤:“救我!姐姐!晚姐姐!”于是那个女子只是和命运的光明打了个照面又折回了绵绵无尽的黑暗中去。
在那个弥漫着死亡和背弃的夜里,夏倾晚只能紧紧地抱住小自己一岁的弟弟秦弥遥,一遍遍在他耳边轻轻重复:“弥遥,乖,别怕。姐姐在……姐姐在……”
隔着轰轰烈烈的火焰和惊涛骇浪的海面,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脸上一览无余的绝望和少年父亲紧紧抓住他不让他随她而来的坚决。他白色的长衫在明亮的火焰中显得格外的分明而纯粹。可毕竟,来时的那叶舟在他父亲更加强硬的手腕下绝尘而去。也是,南华宫宫主的独子,不久将来整个武林的霸主,怎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身涉险境呢,尤其是在这暗潮涌动之时。
一阵凉风拂过睡梦中女子略显苍白的脸颊。“咕咕……”耳边传来清脆的鸣叫,有羽毛柔软的质感扫过女子的发际,使夏倾晚从浅睡中惊醒,却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秋衫。
“咕咕……”刚完成使命的信鸽把头埋在了主人温暖而略潮的掌心,轻轻摩挲着,讨着主人的欢心。
夏倾晚温和地抚弄了一下手中鸟儿白色的羽毛,明若桃花的嘴角划过一丝婉转的笑。从信鸽脚上取下那卷薄薄的信笺,神色依旧从容,可心里却悄悄一颤。
洁白的信笺上潦潦几笔:乌玉笑人南卓隐,杭州。眼前再次隐隐浮动出白衣少年如星辰般璀璨的笑。
手一扬,白色的信笺很快被微弱的火苗舔舐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