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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德雷斯顿(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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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年时的文法课是由母亲教的,她念文理中学时成绩拔尖,不过据说学得并不轻松。吉松夫人教我法语的书面词汇,但我也在乳母玛德琳那里学了一整套的南法腔,和相当多的俚语。我用德语思考,童年时读的书多半是百科类或者论述类的,我不看小说,但是看许多的童话和散文;我用法国乡下话生活,唱法语民谣。那些试图用措辞和口音来窥探一个人的出身和教养的人,总是猜错我的父母是怎样的人。
有一天,父亲问我喜欢学点什么,那时纳珊已经在学小提琴了,我就回答他,我想学画画,父亲马上给我找了一位美术老师。母亲则对这个想法不置可否,在她的印象里,乐器演奏是一门体面的职业,作曲家则不算,至于画家,从拉斐尔到高更,没有几位能过正常而有保障的生活。不过她又认为,小时候涂个鸦,倒也和长大后变成落魄画家没有必然联系,这只是一种人人都有的教养罢了。
结果父亲好大喜功,找了个在德雷斯顿艺术学院任教的家伙。他是父亲的朋友的合伙人的朋友,他第一次来到我家时,父亲让我像觐见国王一样见他。“这是一位大学教授!”我很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而且他还戴单片眼镜。
这位尊贵的教授用配备了观测仪的那只眼睛盯着眼前的八岁豆丁,先问了一大堆问题,比如是否已经会画静物素描,那几何体会画吗,几何体结构?!透视总该学过吧!!我对他说,“听您的意思,这些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这还用说吗!”
“那我学了就会了呗。”我朝他做个鬼脸,“您连这个都不会教?”
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给父亲捣了多大的乱,也不知道父亲赔了多少笑脸,这位大仙儿才答应点化顽石。总而言之,在我八岁的这年里,石膏几何体和各种人体残件就变成我的玩具了。
不过我从来不是个好学生,交给独眼大仙儿的素描总是被他评为“完全不像”、“要仔细观察”,但是我觉得,即使是人为摆放出来的石膏块也会透露情感的。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你把小圆桌子搬到窗前,铺着米色或格子的布,摆上一个立方体,一个圆锥体,一个三角锥体。你没有选择一张方形的椅子,是因为这张圆桌子的腿弯曲而细弱,几分钟前格丽塔还擦过它,她总是落落大方地把手垂在胯部曲线的两侧,不太守仆人的规矩。你没有摆那个嵌了圆柱体的四棱锥,是因为它不够简洁,远不如此刻仿佛巴黎圣母院和它的两个款式不一的尖塔的立方体、圆锥体和三角锥体那样接近上帝。而为何在这样一个下午,你想要画一幅几何体素描,纯粹是为了练习基本功?
但独眼大仙儿并不关心这些,他认为一个油漆匠学徒在经年累月的练习之后,就会忽然有了艺术家的灵魂。他已经用单片眼镜说明了他的主张。
所有的音乐老师都夸奖纳珊,无论这些老师是否听得懂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文斯基,而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音乐。所有的美术老师都会被我气走,因为我同时说安格尔、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坏话。这真有趣,安格尔们对印象派口诛笔伐,印象派又眼红于后印象派的卖价,但独眼大仙儿一类的“艺术家家”认为,它们都是教科书里的人,你看不上高更,你就是亵渎经典。
大仙儿读过高更办的杂志吗?那才是这位浪漫实践家最贴近其生命、而又泄露其目光浅陋的艺术品。这不妨碍我喜欢他,他的见解因为缺乏教育而粗朴,但他为人雄健、虽然刚愎、炽烈、虽然不执拗,总是使我感到生命的力量。
另一位我喜欢的画家正遭受流离之苦。他浪迹天涯,变换过很多身份,他的绘画理论离经叛道,但也十分幸运,一度志得意满,但最后他还是被逐出这个他想要扎根的土地。他画音乐、逻辑的线条、古典时代败落后流散的思想、破碎的历史印象。他并非学院中人,但他有过一家学院,人们他的毁与誉都极端,只有岁月能带来冷静的评判。在我不曾遇到一位真正的导师的少年时代,接近他的心灵曾给我良多快慰。
不过我在遣词造句方面的能力要高于绘画,二者在速度上的区别就像枪和弓箭。即使是康定斯基的即兴画作,也需要好几天来绘制,而我远为锋利的思想已经飞纵而过,要以另一种更快速的方式记录下来。
我在他的《冬》里看到了旧时代在迅速飘摇,靓丽而形式主义的物件飞散在空中。他用了大量的黑红金色块,他绘制这幅画时是1914年,大战刚刚打响,德国以黑红白为旗帜。而给予我最大的安慰的,则是他写于1912年的《艺术中的精神》。这本艺术理论措辞干练,有着凛冽的逻辑线条。它塑造了我的语言、思维方式,乃至精神。我用图像思考,但是文字的穿透力胜过了图像,后来我没有成为画家,而是以文字留名,因言获罪,也因言废人。
我在少年时期常常被人评为叛逆,可惜越是说我叛逆的人,其本身越是奉规仪为神性。既然代代的美术流派都是在批判之上确立自身的门户,这些守冢人将不会如他们所愿,被历史记住。——他们一定尚未发现这个必然性。
我喜爱那些流浪的人,他们居无定所,是因为世界并不如他们所愿,他们把理想构筑在画布之上,然后死去,世上才有了美德。
不出所料,这些画家没有把我带到世俗所期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