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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春庭夜宴图 ...

  •   荒村诡道蜿蜿蜒蜒曲折向前,墨色的天空阴沉如锅底,要雨未雨。
      “天时将雨,先生也是同路?”未语先带三分笑,蓝布道袍的修行人半路搭伴,他身前一步之遥随侍有姿容妍丽的侍女手提青灯迤逦引路。
      道人所询乃是一提着书囊的白衣书生,他似是心有隐衷,听人问起也只含混地应了声,脚步却不自觉越走越快。
      “唉唉,先生何必拒人千里,”修行人眉心饰血纹,风姿秀逸,一挥拂尘不紧不慢的跟着。“是山人何处得罪了吗?”
      “哪里话,哪里话。”书生心神不定四下张望,颇为踌躇地赔笑道,“小生,小生到家了,道长你……”
      “今夜有雨,山人举目无亲,先生真要如此绝情?”修道人似是完全没有察觉书生送客之意,仍是晏晏温声,笑语和言,“先生家好生气派。”
      天际划过亮线,转瞬即没。朱漆大门,铜制兽首,门楣上黑漆金字龙飞凤舞,冽冽山风吹得悬挂宫灯沿圈打转,凄冷冷,惨淡淡。
      “这位道长,”白衣书生面露难色道,“其实……”
      “慕郎,”吱呀一声,朱门訇然中开,白衣书生被人打断,眉宇之间忧虑一闪而逝,旋即闭口不言。
      主宅内走出一女子款步迎客,声音似近实远,幽怨缠绵,尾音中略带旖旎,“外子得道长一路相伴,奴家感激于心,夤夜欲雨,请入内避避风雨吧。”
      “如此便叨扰了。”修道人欠身行礼,以谢主人家,“倒是山人承先生大情了。”
      正欲还礼的白衣书生却突然如被抽去灵性,半揖呆立,泥塑木雕一般。
      扑——
      “倒让道长见笑了。”女子一振杏红的衣袖,白衣书生化作薄薄一片纸,一丛青焰烧了个干净,“班门弄斧,奴家惭愧。”
      “是吗?”道人背手而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和颜悦色道,“那又为何用傀儡跟山人说话呢?”
      道人伸出修长的食指,于凌空处信手画符,身旁的美妇人仍是巧笑倩兮,却是整个人犹如瓷裂,须臾间尽归尘土。
      “如此良辰如此夜,道长真是好生煞风景。”
      琴笙笛瑟齐鸣,奏出仙乐渺渺,十里宫灯一路高挑。亭台楼阁间有绮纱浮动,奇花异草隐隐暗香袭人,乍见一道人影伫立其中。
      如同有支看不见的神笔在以惊人的速度自门内向影壁涂抹,左右两排依次鱼贯浮现出环肥燕瘦的各色宫装丽人,齐齐躬身向来客福了一礼。
      “不用你了,退下吧。”山风猎猎,吹得道人额发拂动,丰姿俊妍,犹如暗夜溢彩流光。他袖一摆,手持青灯的侍女微微欠身,随着这一动作,那女子身上的色彩与质感如薄雾被朝阳驱散,渐趋褪尽,终至散于无形。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深深纱幔内,一儒服高冠之人穿廊拂帘而来,俊秀中略带三分佯狂,“道长,有请了。”
      修道人细眉微挑,淡淡扫过众人,举步缓缓迈出。
      一步重重踏出,地面竟发出细微的凄厉鬼哭,道人沿途所经的宫装丽人皆是一声哀叫,顿时化作青烟散尽。他走得极慢,但每踏出一步,便以此为界,周遭景物急剧变化,琼花玉叶翻作枯叶断枝,雕梁画栋转眼成断壁颓垣蛛网遍生。
      儒服文士微微变色,“浮世诸相皆是虚妄,吾亦众生耳,存即为常,非悖于道。道长达人也,何必苦执于色,不作如是观呢?”
      “欸,”修道人不以为然道,“何者为道?何者谓常?万物皆可曰道,万物皆谓之常。汝为常,吾亦为常,吾亦为道。生死定数,合乎天地之常,先生又是为何苦执?”
      “一念生,一念死,存灭仅关乎一心耳,”文士羽扇轻摇,喟叹道,“逼仄如斯,道长失之于仁了。”
      “天地之仁,非是一己之仁。”道人拂尘挥动,饶有兴致的逗弄道,“摇舌之辈,夫复何言?”
      多说无益!
      文士化扇为剑,指点江山变化,霎时绮纱之内涌出乳白如稠粥的云气浓雾,如有知觉般迅速笼罩吞噬而来。
      “唉唉唉,为何山人总是遇上节外生枝呢?不解啊。”道人眉心血色痕纹似开未开,欲张不张,金光流动天眼旷照。他无奈自怀里摸出两张素色符纸,如薄片利刃直刺浓雾,凝目皱眉叹道,“蚀心幻阵吗?山人为何有不妙之感了?”
      似是自意识深处泛漫来的檀香,道人茫然四顾,是那座山上小亭,该有一挂瀑布啊,心念方动,果然远处有潺潺水流之声愈见清晰。
      “无上甚深微妙法。”
      嗓音清越如碎冰相击,水气氤氲中隐约见一人,素衣狂狷,掌中折扇开合不定。
      “吾愿千疮求一偈。”
      六识尽灭。
      一言永劫。
      雷符在怀中嘶嘶作响,道人一挥拂尘,力持灵台空明,明知不该想,不能想,却无法阻止支离破碎的往事从心底涌上来。眼前幻象越发真实起来,萦绕鼻尖的檀香微微带着苦味,瀑布溅起清凉的水雾,沾得身上湿漉漉,他不由面露苦笑道,“果然是相当不妙的感觉啊。”两指一动,指间多出一张火符,却是迟迟不愿扔出。
      折扇掩面,半露半遮,那人终于转过了脸。
      “道,以何答?”
      火符开道,道人迅速后退急掠,“唉唉唉,山人这个师弟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应付,山人可不敢缨其锋芒。”他的身影一退入浓雾,瞬时虚化。
      “人呢?”退至纱幔的文士剑尖连点三星,阵势却是脱出他的掌握,浓雾再度翻涌,云气变化不定,阵眼处出现漩涡状的扭曲。
      竟是阵中又现阵,局中再开局!
      金饰车,玉作台。鸾为驾,虎开道。
      龙女罗列如麻,纷纷而来下,飞天或奏乐或捧花,霓裳羽衣翩然若举,华盖簇簇下,四海臣服。
      金雨落,天花散,祥云所托的莲座从天而降,人首蛇身的身影伏卧盘踞其上,显露出庄严的白毫法相,木兰色迦罗沙曳偏袒右肩,佛家真言呈具象绕其上身,下身蜿蜒蛇体覆有纯青琉璃色的龙鳞。
      “让道吧!”尾调微扬,折扇缓缓合起,头生犄角的神人吊起明金色的诡丽眼瞳,高高昂着上半身,眉间白玉毫右旋宛转,眼神如鬼,面沉似水。他身上的佛家真言排列成环,一圈绕一圈,无上法力形成气旋,逐层扩散。
      蚀心幻阵以入阵者心源为食,可召唤其内心记忆最为深刻之人,文士驱动此阵,却未料到道人竟然同样以此阵反制。皆来自修道人所思所想,被召唤的同一人本分属两个时空,此时以不同的神情,隔着阵眼,遥遥相对。
      以己心克己心,以幻阵制幻阵。
      文士尚不及赞赏道士这点急智,只觉身躯猛然一阵痛楚难当,时如爆体时如撕裂,他本不过是陈年旧物生出的精魅,怎经得起如此无边佛法震慑,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已是无力再驱动法阵。
      “道,无以名之,如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尽在世尊拈花。”道人的回答自背后传来。
      一剑穿心!
      幻阵中素衣人倚琴闲拨,连同整个山中小亭,清凉瀑布的景致都如纸片被火燎起,火舌卷过处逐渐显现出儒服文士以剑拄地,不甘的面容。现实与幻境的界限再度明晰起来。
      幻阵已破。
      一片龙鳞自道人指间滑落尘埃,最后一抹亮色闪过,龙鳞化作劫灰,风过了无痕。
      修道人右手纳虚空,一卷画轴凭空出现于手掌之上,左手两指按于封绳处,口微启,无声念动法诀。
      “我败了。”文士一手按着心口倾身吐出伤血,颓然道。
      “收!”年轻的道人一抖画卷,漫天云雾尽数吸入绢纸,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渐渐晕染出舞榭歌台,歌姬乐娘,幽篁林下,男女数人或坐或卧,宽衣缓带,悠然自得,中有一人儒服华冠,置酒高会。
      姿容妍丽的侍女手提青灯从虚空冥道向着现世缓缓走来,悄然立于主人身边。
      “我终于找到你了。”道人长吁一口气,解脱一般望着现出实像的废园,青焰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灭。一枚碎骨自地下冉冉被起出,道人眼露三分哀色,三分欢欣,怅叹道,“师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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