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原残恨》秦苑夕

1、引子·兵败

　　从他的眼睛里看过去，视野的尽头，是无尽的浑浊。
　　冒着气泡的水，夹杂着戈壁的黄沙，从山那头喷涌下来，势不可挡。头顶上，大雨滂沱，将近深秋的雨势竟不亚于盛夏，如同鼓点，在地面上急促敲打。
　　他的头一大半都被埋在雨水里，湿发沾满了脸，双唇紧抿。和着泥沙的水肆无忌惮地从颈间，袖口，裤管流进战袍，黏着的感觉爬满全身。他的手指死死地插到黄土之中，就凭着那点力量，支持着身体不被这山洪一般的急水冲走。他用尽力，微微抬首，看着天地间银丝无情地坠下，山川五岳在这风雨之力中都显得萧索无依。天灰蒙蒙的一片，不时有惊雷响起，不时有闪电掠过，不时有疾风，不时有暴雨，仿佛万千之手在捭阖操纵这天地的神色。后背和腿上的伤口有如被车裂一般疼痛，心在那一刹那寂如死灰。
　　他败了，败了！
　　原本斗志踌躇地许下豪言，“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但看他如今这副狼狈模样，当初满怀的壮志豪情都成了空！他好恨，恨那贰师不予援助，袖手旁观；恨那管敢倒戈相向，出卖同袍；他好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连和他情同手足的韩延连都保护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乱箭之中。
　　他好恨！
　　可是现在的他，又做得了什么呢？
　　败军之将，他还可以回得了中原吗？他还会愿意，回去面对李广利的冷嘲热讽吗？
　　那他还有什么选择？
　　既然都败了，人都散了，他不如就这样死去，成就他忠贞为国的英名。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背部的伤口上，如同刀刃再一次的劈砍，伴有微微发痒发胀，像蚂蚁的啮噬和蛆虫的蠕动。寒冷的感觉从脊梁蔓延而上。原来死亡来得是这么迅速。
　　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他努力睁大了眼，看向苍茫的远方。
　　久远的回忆纷至沓来，他就要死去了啊，就要这么冰冷地死去了啊。
　　他还记得年少时的那个春日，雪化云开，柳絮纷飞，和煦的阳光从背后深情地拥抱着他。他一人一笛，斜倚在树下，似闭非闭的眼中，有飞鸟和柳条翩跹掠过的浅影。
　　那个时候的阳光，有着一股温暖的，让人怀念的味道。
　　视野模糊了起来。一袭素白遮了过来。雨突然停住了。只有水流还在哗啦哗啦，从耳边疾驰而过。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想要看清楚面前的那个人，可是刚一用力，眼前就是一黑，那颗高傲的头就无声地垂了下去。
　　他只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消融在秋夜沉闷的雨声里。接连而来的，是她温柔而遥远的声音：“少卿，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广袤的草原上，还有人在等你。”
　　是幻觉么……为什么会听到她的声音？
　　年少轻狂时，长安城外，新柳树下，萍水相逢，却足以让他难忘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