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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凉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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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向雅找到郑昕雨时,太阳已落西头,满天的红云将这个世界染上一抹离别的凄然。而那个让人担心到爆的丫头,此刻却很不要命地坐在在快拆迁的老房的拐角处,两腿横斜,姿态潇洒,隐隐还能看到她素来自得的长指,正熟练地夹着根细白的薄荷凉烟。
向雅几乎能听到自己额上的青筋,啪得爆裂——这混蛋!
他大步朝那个害他在大冬天里还跑到汗湿衣衫的笨蛋走去,只觉心里燃着熊熊怒火,恨不得狠狠给这臭丫头一拳——如果她能和她的外表一样,完全不像个女人的话!
然一张躺在地上的满分试卷,却抢在他的拳头前,夺取了他的注意力:那不是……
向雅捡起了那张写着灿烂的100分却沾满了孤寂气息的卷子,对着上面被烟头烫出的洞,怔忡许久,才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傻瓜!”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无力,有些悲伤,又有些空洞。
可是,她却没有听见。
向雅这才发现自己的青梅竹马那双向来自傲电力十足的双眸中,尽是一片空洞和茫然。
他不曾见过这样的她。
记忆中的郑昕雨,应该是个总爱缠着他,吵着他,又爱笑又爱闹,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笨蛋,只要远远看到他,就会像个疯婆子似地挥舞着手臂,不知羞地大喝:“雅,我爱你,就像大米爱老鼠!来吧,吃了我吧!Come on,baby!”
然后,定会是他千年不变的关公脸,及淹没在起哄般的大笑声和口哨声中的咒骂——“郑昕雨,你这个疯婆娘!”
他太习惯她的疯疯癫癫,所以瞳孔中反射出这仿佛游离在寂静中的颓废灵魂时,向雅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入了时空的洪流。
咫尺天涯。
他们之间只有不足一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遥远。向雅安静地站在郑昕雨身后,专注地凝望着这让他不知烦恼了多少回,却怎么也甩不开的黏人精。
他们住同一个大院,读同一间学校,从幼儿园起就焦孟不相离。他一直是她视线中的全部,她崇拜的对象,她爱慕的男孩,她倒追多年的受害者。
而现在,他就这样亲昵地站在她的身边,她却连一丝目光都吝啬施舍。
她漂亮的黑眸中,没有他。只有那支许久都没抽上一口的香烟,燃着一星红亮,慢慢烧向她修长的指。
并非刻意,却那样巧合的,让向雅看到一滴透明的晶莹,悄悄窜出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在她尖尖的下巴。
然后,滴答坠地。
向雅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才不得不夸奖自己真的很男人,因为他只在牛仔裤的屁股袋里找到一张皱皱的餐巾纸。
略有犹豫的,他默默递了过去。
突然窜到眼前的白,让郑昕雨微微一怔,抬起下巴却看到一张淡然熟悉的脸,正无声地蹲在自己面前。
心猛然一抽,复杂得连自己都不懂,郑昕雨只能粗鲁地抢过纸巾,胡乱抹了下,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坐啊!亲爱的!”
向雅头一次听话地乖乖坐下,端正的姿势像是从军的士兵,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可那双黑眸,清澈如水。
郑昕雨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突然笑了,带着一种凄楚的美丽,在幽静的楼道里回转:“向雅,知道么?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特别的喜欢你。”
她叼着烟,腾出手将转过头专注看着自己的向雅扭开脸,才继续道,“你像从书里走出来似的,又懂事又聪明又好看,咱们院子里就没有不夸你的。你丫好得一点儿也不真实,连让人嫉妒的余地都不给。我其实可想讨厌你了,但我没办法,我只能讨厌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一样?如果我像你,他是不是就……”
“不是!”向雅毫不犹豫地打断她逐渐颤抖的声音,没有扭头看她此刻的狼狈,因为太懂得她仅有的尊严。
然而,他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强行摸到怔愣的她的嘴边,抽出那根灼得他的指生疼的烟,用力砸到地上,狠狠踩灭,还犹有不甘地多踏了几脚!
那孩子气的暴烈,换来了良久的沉默。
向雅几乎能听到古老的楼道中,自己急促而浓重的呼吸,一下一下震着仿佛掺入历史尘埃的阴冷空气。
他……毁了!
郑昕雨傻傻看着表情狰狞的向雅,微张的唇仿佛见证着她的诧异——不会吧?这张素来正经到无趣的俊脸,怎么感觉和“败类”搞上了暧昧似的?
可当她看着向雅像想起什么似的,慢慢烧红了的耳根,和那越来越僵硬到收不回去的姿态。一声憋不住的笑,终于却抢在理智之前迸出了口。
猛然石化。向雅怎么也想不到,那混蛋居然破罐子破摔,完全不顾自己窘迫的心,放肆得拍地狂笑。
然那刺耳的笑声回荡在空洞的楼道中,竟让他忍不住的……松口气了。
机械地转回头,是那张不曾有过形象的熟悉面容,和满是泪痕的脸颊。她正抱着肚子,笑瘫在地上,颤抖地对他说道:“雅,雅,你真帅,我该死的爱挂你了……”
他在她的眸中找到自己无奈的表情,和那怎么看怎么别扭得……疼惜。然后,仿佛注定一般,他看到她的唇动中喷出让他很想45度纯洁望天的话语:“雅啊,我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就从了大爷我吧!”
郑昕雨拭着眼角残留的泪水,突然含情脉脉地看着因为恐惧,而后退了半步的向雅:“亲爱的,我会存够九块钱,带你去登记。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群鸟回巢的昏黄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悲凄的哀嚎——“我、不、要、啊!”
所以他就说,当正经男遇见无耻女,结局必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
二
向雅牵着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边的郑昕雨,心情异常复杂:她表现得太愉悦,愉悦得仿佛刚霸王硬上了他,正餍足的剔着牙。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一年前的那一天,他没有因为一个无良的赌约,而自暴自弃地“从”了她。那么他们会不会直到现在还和小时候一样,简简单单地她追他跑?
在遇见郑昕雨之前,向雅一直像个小老头般孤僻,自小跟着作风严谨的爷爷生活在那间充满墨香的老宅子里,没有同龄的伙伴,日日仰望的只有爷爷专注练字的表情,和挥拳打太极的沉稳。
不知不觉,他变得不知道怎么和同龄的小朋友相处。所以当父亲握着他的小手走进他们单位宿舍时,他望着那十几双大大小小的眼睛,竟局促得连句话都不会说,只能假装镇静的端着沉静的面容,将自己和他们隔下了遥远的距离。
于是,在这间住着几百人的宿舍大院里,他是偶像,是楷模,是大家默默谈论的对象,也是没有人愿意靠近的可怜虫。
直到,郑昕雨出现。
那时的她,左手牵着温柔的母亲,右手抓着帅气的父亲,她就像个小皇帝,大踏步地闯进了他安静的世界。
她的父亲是他爸爸的直属上司,所以初到贵宝地的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的负荷。
当郑昕雨眨着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他时,向雅小小的心里满是喜悦,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可以亲近的小妹妹,只属于他的。
谁知她才一开口,就彻底打破了他仅存的幻想——“哥哥,你真好看,当妞妞的老婆吧,躺下来给妞妞摸摸!”
他圈圈又叉叉的!向雅目瞪口呆地看着笑得一脸桃花烂漫的郑昕雨:这丫头她才……五岁啊!
自此,远近几个大院里最受膜拜的偶像向雅童鞋,有了一个紧随其后黏住不放的克星,并且既又耐性又有韧性的一纠缠,就是整整十年。
举凡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向雅是她郑昕雨的人,他的心他的□□他的精神体,统统都属于这个打架连男人都害怕,成绩连老师都想哭的小霸王!
如果不是多年修养使得,向雅真想抛弃自尊,像跪菩萨一样对着小魔星拜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没你想得那么好,不然……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还不行么!”
然而最让他觉得伤自尊的是,他向雅身为一个男人,论单打独斗,没准还真赢不了这个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骄傲资本的女金刚!
他惟一可以将这尊女菩萨批判到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就是她那不堪入目的成绩单。在漫长的十年中,这亦是他惟一保存“贞操”的筹码:“郑昕雨,你考出这样的成绩,不觉得耻辱吗?”
每当这时,郑昕雨才会一改强势作风,不安地瞥着红榜上他永居前三不动摇的大名,讪讪傻笑:“我们……这不是互补么?如果你我都太聪明,那不是人见人妒,幸福不见门了么!”
向雅只是瞥了瞥她心虚的模样,话都懒得多说一句,顾自甩上书包,大步走人。郑昕雨紧紧跟上,攥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求饶:“除了这个,只除了读书,其他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但不管是向雅还是郑昕雨本人,那时的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居然真会有那样一天,她郑昕雨的大名,会突入红榜上,甚至与向雅相连。
可是,却不是为了他。
曾经那样无忧无虑的她,从开始努力学习的那一天起,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成长,究竟需要付出多少?
向雅抬起下巴,凝望着橙红的天空。夕色很深,深得仿佛漩涡,瞬间吸食了人心。
风中,似乎夹着一句清幽的低喃:“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他惊讶地转过头,却只看到一张含着淡笑的稚嫩面容,染着橘色的瞳眸正比他更专注地凝望着天空。
那一刻,向雅仿佛看到什么正破茧而出,仿佛就要挣开他的保护,刺破空气,翱翔而去。
他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可询问的话卡到了嗓子眼,却怎么都发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郑昕雨,夺目得让他移不开眼。
他们……真的都已经长大,褪去了青涩的懵懂,考上了最好的中学,在无情的生活中学会带上面具,即使悲伤,也能微笑。
看着蹦蹦跳跳扑向正等门的母亲的郑昕雨,向雅不知怎么的,竟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