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殇歌》蹲马桶的任我行

5、第四章 逐日 下

　　第二天，权暮很谦卑地表示仰慕草原风貌，希望能多盘桓些日子，因为这将是他一生的美好回忆，并愿意用此次交换的一部分货物来代替食宿。好客的主人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就用最真挚的笑容与热情表示欢迎。
　　接下来数日，呼那儿部落里充满了喧闹。中土客人与草原之子总在好奇尝试词不达意的交流，权暮在头人与长者们的陪伴下驱车呼鹰射雁，好不风光。而喧嚣的中心，则是那一群调皮捣蛋，惫懒不堪的孩童。他们摔跤，滚泥，甚至穿篷越帐的打闹嬉戏，所到之处必定烟尘滚滚，牛羊不宁。闪族人性格永远宽厚而善良，没有人愿意苛责这些天真的孩子。而哪怕是一位最严肃威严的长者，当他看到那群乱窝窝脑袋中晃动的一根直直朝天小辫儿时，也只能宽厚地无奈而笑。兴致好时，这些小马贼会跨上他们各自的马儿，捕狐，射鼠，在天地间嬉戏，或者跃马驰弓，玩他们永不厌倦的战阵游戏。当然，那根朝天小辫儿只能怯生生竖在马背上，两眼放光地看他们纵横。还有时，他们聚在一起，挥舞着没有开锋的小银刀，比试较艺。而这时候，就是属于随秋的表现时间了。小小银刀在手，抬头瞟瞟兄长不在身边，立时刀光霍霍，运转如风，竟没有一个孩子能在他手上撑过十招。争强好胜的势头一起，兄长临行前的叮嘱早飘到九霄云外呼呼大睡去了。
　　都里拥有成为一位头人的强壮勇敢，却还没学会如何树立威严。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他，随秋更是由衷喜爱这位面貌凶恶却和善的大叔。那天他拉着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小姐姐，牵着小红马来找自己，哇哇啦啦冲自己吼了半天，又冲小姐姐吼了半天，差点把自己也吓哭出来，最后才知道，他是让小姐姐这些天把小马借给自己。他时常会怪笑着把自己提上小红马的马背，然后在马屁股上轻踢一脚，不管自己的尖叫，也不管那位梳着许多根漂亮长辫子的小姐姐心疼的叫嚷，任吃痛的小红马一路狂奔。然后等自己快吓得哭出来或者掉下来的时候，他再突然从后面伸出手来一把揪住自己，冲自己扮个鬼脸。那一次，他甚至让自己跨上他粗壮的脖子，远远看伙伴们围捕野狐。
　　但是随秋始终不明白，和蔼可亲的都里大叔，为什么唯独对那位伤痕累累的少年那么凶狠。不光都里，所有的人对他都很凶恶，就连自己的闪族伙伴也会对他扔石头，吐口水。只有那位小姐姐护着他。哥哥说他是邪恶的殇族人，可是，殇族人到底怎样邪恶呢？

　　入秋的牧草已渐枯黄稀疏。又过数日，苍溟的车队要随着闪族的马群一起迁徙。这片牧草已经放牧了多日，如果再不转移到别的地方，等牛羊啃掉了草根，来年呼那儿部落将会又失去一块他们所剩不多的牧场。

　　“很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不用迁徙。”难陀啜一口皮囊中的烈酒，那直闯胸腹的火辣仿佛也燃起了他脑中泛黄的记忆。“沫河下游。肥沃的土地。长出肥嫩的牧草。多少牛羊也啃不尽！但是，该死的殇人来了。这群野狗，烧了我们的牧草，抢了我们的家园。”头人赤着眼望向南方沉沉的天空。那也正是部落将要迁移的方向。
　　“如您所言。尊敬的头人，殇人是一个邪恶的种族。他们不光是闪族的仇人，也是我们苍溟千年的仇敌。”权暮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不去激起头人的怒火。因为千年前正是苍溟朝击败了殇族的进犯，将他们的残部赶到沫河流域，占据了闪族的故土。“尊敬的头人，我们将要迁徙的方向，是南方？”
　　难陀点点头。这些日子来，他的苍溟语又流利了许多。“不错。南方。离祖先放牧之处数百里的地方。只有那里，还能沾染一点沫河的恩惠。所有的闪族部落都会去那里过冬。”
　　“百里……殇族人不会来袭击么？”
　　“他们当然来！”难陀昂起硕大的头颅，勇士的骄傲与头人的威严同时在他身躯中鼓荡：“他们有着魔鬼的武术，我们却有无双的战士，奔腾的战马，强劲的弓箭！闪族的子孙虽然被赶出祖先的家园，却依然能保护他的牛、羊，和女人！”

　　马嘶不绝，牛羊鸣呜声此起彼伏，千万道蹄声交织在一起，间中还夹杂着几下车轮碾过的声响。长长的队伍一字拉开，像一条巨大的黑蛇向南方蜿蜒蠕动。
　　权暮真是大开了眼界。所有的闪族人，无论男女老少，甚至连颤巍巍的老妇和牙都没长齐的垂髫孩童，在迁移的号角吹响那一刻，齐齐跃身上马，摇摇晃晃起行，神态悠闲一如尚在家中安卧。而马后和牛羊的背上，则绑着他们简陋的家什。
　　老幼行在行列中间，男子和壮年的妇女挎弓跃马护卫着队伍，最精湛的骑士则骑着最雄壮的骏马远远散在队伍的外围警戒。
　　“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权暮低低叹了一句，扭过头望向身后正趴着戎车护栏张望的随秋。顺着随秋的视线……是那个殇族少年。他被一根长绳绑了双手，长绳的另一头，绑在一只壮实的大羊尾巴上。他是整个队伍里唯一用两条腿走的生物，跌跌撞撞，好像随时都会一跤扑倒。斑衣和父亲骑马走在队伍最前头，没有人护着他，时不时有人冲他扔土块，或者催马过去扇他两耳光，更有人摘下鞍旁端牛弓，拿去了箭头的羽箭射他为乐。他脸色木然，仿佛一切都习以为常。
　　权暮一直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殇族人，传说中魔鬼的后裔，让苍溟人上绝于天帝，更让苍溟朝封锁北门三关千年的元凶，殇族人！
　　眼前这个少年，除去他一身的青肿伤痕和肩上那条可怕的铜链，外表跟自己并没什么不同，那麻木的神情跟灰败的面色，更是无法跟苍溟传说中凶悍狰狞的魔鬼族裔联系在一起。他曾经旁敲侧击地向难陀打探过那少年的来历，老头人的回答简单而轻蔑：“一只迷路的野狗！什么都不会的孬种！连殇人都会以他为耻。他在草原上游荡，饿昏了，被斑衣捡了回来。按照我族的习俗，那是她的奴隶。”而那条铜链，勾穿了他左右肩胛骨，是闪族传说中禁锢殇人魔性与防止他们使用魔鬼武术的唯一方法。
　　权暮很清楚，头人说的“什么都不会”，当然是包括武艺了。一个不会武艺的懦弱殇族人，又屈膝与人为奴，确实让人鄙夷。然而权暮始终忘不了初次见面时，他眼中那不知是不是错觉的一缕精芒。

　　都里斜背着弓，腰间却不是闪族常用的铜弯刀，而斜挎着一柄苍溟的铁剑。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剽悍的闪族战士，腰间也是挂着直直的长剑。那是他们苍溟的客人为部落带来的珍贵礼物，属于最强壮战士的利器。所过之处，每个人都艳羡地注视着他们腰间。
　　望着这一幕，权暮突然有几分慨叹。来之前谁也想不到，闪族人最看重的礼物，却是他们临行匆匆购置的防身刀剑。他望望每辆戎车上腰间空空如也的随从，现在，一行人中只有自己腰间还悬着来时的长剑。而一想到回程时，所有从人居然只好带闪族人粗陋的铜刀防身，那慨叹又立刻化作了哭笑不得。
　　数百年来企图翻越连云山北上的亡命徒不是没有，但能成功避过戍边武卒的拦堵北上数千里，再带着满车珍宝安然返回的却凤毛麟角，而且这难得的几个成功者也必然韬光养晦，从不对人说起北地的见闻，以至于这么重要的消息，自己耗费两年时间打点此行时居然茫然不知！
　　苍溟对闪族的所有了解都还停留在千年前，北门三关闭关前的那一刻。千年前，闪族人挥舞着他们的铜刀。千年后，当苍溟的铜戈早已沉埋在黄沙中腐朽，闪族人挥舞的，依然是铜刀！这片被三关与大漠隔绝的草原仿佛已经为历史的车轮所遗忘，看不出丝毫被岁月碾压过的痕迹。
　　那，另一个被历史所遗忘的种族呢？权暮转头，望向那烟尘滚滚中蹒跚的少年。

　　长达一个半月的跋涉，疲劳渐渐在每个人的身体里蔓延，灰土染黑了人与畜的颜色。慕泉无奈地靠坐在戎车一角，任活蹦乱跳不知疲惫为何物的弟弟在一旁叫闹不休。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在草原上眉头苍蝇般寻着闪族部落的时候，整个天地间只有一个景观，一种颜色，除了东升西落的红日，就没有任何的改变。
　　迷迷糊糊间，随秋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满含着兴奋：哥，看，那个。快看，那个！
　　与此同时，所有的闪族战士都勒住了他们的马蹄，神色既兴奋又紧张。一匹雄壮的骏马飞驰而来。马上是须发戟张的老头人。“我们就要到了！看，那是殇人的炊烟！”难陀里的声音里不知是兴奋还是不安。“想不到殇人已经推进到这个地方了……”
　　远远的，天边，目力所及的尽头，黯黯晨昏下，有一烟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