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宁折不弯兮（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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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他觉得自己生来便不同凡响，太子之位、帝皇宝座，理所当然皆是他的。
他朱厚照为储为君皆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他是万金之身，所以宁王才会在危机时刻为他挡剑。
但是，一路以来的种种事实，却昭示着他朱厚照除却与生俱来的出身，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男子而已——
治个水不如普通官员，还因此累极诸多百姓的性命；做个店小二笨手笨脚；敬慕一位女子都不知该如何表达……诸如此类，让他自信全无。
后来，还是不懂老师和宁皇叔让他重拾的自信，让他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且还有他身为皇家子弟必须得尽的义务。
若非如此，那些因他而死的百姓岂不冤枉？！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他竟也花了许多时间才明懂。
他是个德不配位的皇帝，除了血统，和许多普通人都有的“仁善”，他几乎一无所长。
——在皇叔逼宫那天，靠父皇曾经对他的至高期望、不愿被自己仰慕之人彻底看扁的意气、加上身为帝皇绝不能认输的尊严，虚张声势地说着“朕乃天命所归”的他，前所未有地清晰认知到这样的事实。
过往那么相信、又那么遥不可及的皇叔，竟为了帝位，用那么极端的手段背叛了他和大明，即便他之后不会真的割地给瓦剌，他还是做了谋逆犯上、卖国求荣的罪大恶极之举。
就那么不忿他朱厚照坐在皇位之上吗？还是因为宁王一脉以往所受的委屈，迫使他们早有预谋？
又或是父皇那天为他铺路的当众折辱，让矜高的他不堪承受，以至于让他舍弃身为朱姓皇裔的骄傲，也要背叛大明？
“皇叔，为什么？就因为觉得我不配？”
“没错，皇位就该是能者居之。何况，这皇位就算不属于我，那也该是不懂的，哪轮得到你这样的庸碌之人坐在上面？”
阴暗牢狱里，卸下伪装的朱宸濠神色倨傲，凤目里似蕴着满天星光般明亮，不可一世的气焰扑面而来。
“庸碌？”
始终拧着眉的朱厚照沉吟许久，而后自嘲而笑：“这点我承认，但我觉得不懂皇兄并不适合这过于拘谨的高位；而你，有所为，有所不为，又声望才学兼备，原本是适合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地用错方法——皇叔，多少前线将士因你的出卖丢了性命？
“而你却说成大事者，须不拘一格，踏累累白骨，这心性行径在乱世里你确是一代枭雄，可现在乃太平盛世，没人会认同你的：玩弄民心，又败于民心，你现在可曾后悔？”
“后悔？不过愚民当道，成王败寇而已；我朱宸濠愿赌服输，无甚可悔。”
“除了谋害瓦剌太子一事，随着哈撒的死，你通敌卖国之事已死无对证，为何你现在连狡辩都不屑于做？”
“我朱宸濠敢作敢当，事到如今，何需辩驳？”
“既是如此，那你可愿与我一起治理这天下，偿还自己对大明造成的损害？”
“……？！！你不杀我？”
这倒是算无遗策的朱宸濠未曾设想过的未来。
“皇叔，死…太容易了，只有活着才难。而且，你曾是我最敬仰的人，我舍不得你死。”
说话间，朱厚照亲手打开牢门，并在朱宸濠惊疑的目光中缓步走到他的近前：“往后，皇叔愿意教我这庸人如何治国吗？为了大明和枉死的将士，这是你亏欠他们的。”
“你认真的吗？不怕我现在出手杀你？”
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的朱宸濠，忽然完全读不懂眼前的朱厚照到底在想什么了。
“不会的，因为我这样无用的人，根本不值得宁王殿下您亲自动手。不是吗？”
朱厚照脸上满是自我否定的沮丧颓唐，唯有对朱宸濠本性的认知，他福至心灵般自信又笃定。
“……”
朱宸濠忽地觉得眼前的小皇帝有点可怕，见他步步逼近，他甚至有点想向后退步，明明他现在随手就能掐死他，可他心头却有极其不好的预感：“朱厚照，你究竟意欲何为？别逼我出手杀你。”
“意欲何为？”
见这无情无义之人，竟也有慌张的时候，原本无奈心酸中的朱厚照，觉得他可爱的同时，心中的凄苦愈甚地悲凉一笑：“皇叔当初费心骗取我的信任，却从未想过我会因此心悦于你的么？”
“心悦…？！”
朱宸濠心中震惊，浅色的眼瞳剧颤：“正常人谁会……？！
“我们可都是男的！还同宗同姓！你心里可还有纲常伦理！？简直枉为君者！”
“皇叔，我们隔了五代，血缘足够疏远。除此以外，朕再怎么无能，现在也是天子，你休想拿大明律里的婚嫁规矩来约束我！
“何况，皇叔你身为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人伦纲常？”
“简直强词夺理！还敢拿我的大义之举和你的龌龊心思相提并论？！朱厚照，你怕不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你…你才是大逆不道！……不对，你不是喜欢李凤吗？”
“什么叫龌龊心思？我对你，是爱慕，是敬重，是痴怨……与你相处，我自问从未逾矩。
“倒是皇叔您，对我这按祖训顺位继承的皇帝，怕是从无半分敬重。试问，心中无君无祖的你，何来的德行和大义？！”
“你——！！”
虽然上次逼宫时，朱厚照就已在他面前显露出急智与口才，朱宸濠却从未想过他还能辩赢自己，莫不是怪他被这混账小皇帝的告白乱了心智？
欣赏着宁王仅有他得见、有口难言的憋屈模样，朱厚照的眼神愈加幽深晦暗起来：“至于凤姑娘，我对她只有仰赖及孺慕之情，皆因她比我年长不少。
“我觉得她像我的姐姐或母亲，毕竟母后待我从不亲切，我想从凤姑娘那得到自己从小缺失的东西而已。”
被眼前人审视自己的黏腻眼神激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朱宸濠，终是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那又如何？就算这次是我理亏，也休想我向你臣服。”
“我当然知道皇叔不会向我低头。不过，我会努力变成更优秀，直到你愿意正眼看待我那天为止，一定不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的。”
说着，朱厚照又向前踏进一步。
“离我远点！让我缓缓……所以呢？你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本王在此事先声明，士可杀，不可辱！不管你对我抱有何种感情，我对你可只有厌恶和不屑！”
“我只是想用行动证明，我之后不但不会杀你，甚至允许你想办法夺取我的性命和皇位罢了。
“可前提是，你得放弃求死的念头，心甘情愿地留在我的身边，且别再做有损大明利益和有负天下百姓的事，同时想办法补偿不懂老师，可以吗？”
“你是傻还是有病？我敢答应，你就相信？”
“我又傻又有病，所以你敢答应，我就敢相信。毕竟我乃被皇叔美色所惑的昏庸之君，又有何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如果皇叔不想大明毁在我的手上，就该好好地引导辅佐我才是。——作为教会我最多情理的帝师，又或是我的半身和皇后。嗯？”
“……”
见过不要脸的，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朱宸濠一时间目瞪口呆得无言以对。
「朱厚照是认真的？他没疯吧？」
「……怎么想都不像假的，毕竟我朱宸濠才貌俱佳，此刻还值得被人图谋的，也只剩这副躯壳和脑子里的才学了。」
「虽然当前的朱厚照很恶心，但只要能得到翻盘的机会，与他虚与委蛇一番又有何妨？」
「可完全不想让混账小皇帝如愿以偿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此前让我落败的是不懂，眼前只会耍嘴皮子的小皇帝何德何能？凭什么是他来决定我的去留？」
「要不现在直接把朱厚照一掌给击毙，让德才兼备的不懂接替其位置又何尝不可？」
「伪善又阴险的小混蛋，竟敢肖想我……」
「……」
朱宸濠还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凤眼凌厉微眯间，下意识地咬着牙，或抿唇、或噘嘴着，看似十分苦恼。
一旁的朱厚照，看着他脸上难得一见的生动神色，再次深感他的皇叔真是位哪哪都好看的绝世大美人——
维持光明磊落、收买人心的“侠王”形象时好看，逼宫那会得意忘形到锋芒毕露的他好看，此刻心思纠结、神容阴鸷深沉的他也好看……他的一举一动似乎皆可入画，却又觉得他的神韵每一分都过于难描难画，勾人魂魄。
足以的倾倒众生的美人，就在他朱厚照的面前，致使他心中的欲望悄然疯长。
加之他还是年少狂妄的年纪，体内身为男子和天子的好胜意气最是旺盛，驱使他不断向眼前人迫近：战胜他！征服他！困住他！彻底拥有他！！
「不行！我不能毁了他！」
努力按下狂放的心神，又暗暗深呼吸着平复不断加快的燥乱心跳，朱厚照从怀里掏出一道圣旨：“这是命你出兵驱逐瓦剌，而后戴罪立功的圣旨，皇叔想要吗？”
这可是皇叔曾经最想要的东西，他就不信他不心动。
“——！？”
就如朱厚照所料的那样，朱宸濠猛然看向他手中高举的明黄卷轴，眼中炽热的渴望如有实质：“你……你的条件是什么？”
不管是战死沙场的最后心愿，还是东山再起的机会，他都需要先获得兵权，可这样重要的东西，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朱厚照不会白白给他。
“聪明如皇叔你，怎会猜不到我的条件是什么？”
朱厚照微微而笑，周身透出志在必得的气势。
“……如果我选择毒酒一杯呢？”
天子的气场威压朱宸濠可以毫不在意，唯有那定在他身上、充满欲望的眼神，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与过往被弘治皇帝在朝堂上当着群臣和各地藩王的面，命令他自刎还要更难以忍受。
“我会趁你的尸体还有余温时，与它拥抱结合，直到它彻底冷却，看着他慢慢腐烂变臭，然后才把你埋在御花园里，永永久久地把你记在心里，天天忙完再……”
“住嘴！——不要再说了！！”
朱厚照的语气极其冷静认真，直让唯一的听众朱宸濠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大感震撼，他真的看错人了，所以活该他输得一塌糊涂：“别逼我和你同归于尽！”
曾经在梅龙镇化名“朱正”的太子，被打、被骂、被人看不起、做着下人的活计、卑微到毫无自信，对那些欺负辱骂他的愚民从无半句抗议，对李凤和不懂唯唯诺诺，整个儿窝囊无用到让他朱宸濠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朱厚照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大智若愚和虚怀若谷。
原以为他是个只会死读书的有眼无珠，识人不明的蠢蛋，才德不及先皇之万一，好像任谁都可以把他忽悠得团团转。
未曾想他从不懂那学会了攻心为上和假仁假义，还从他朱宸濠这里学会了狠辣果决及不择手段。
至此，他到底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用兵吗？
想来以他的智力和以往学识，真上了战场，他也能在应对过程中迅速成长起来吧。
——前提是他没因偏执过度，突发失心疯地变成脱缰野马。
在不懂打算离开的现在，又有谁能当他的执缰人？
除了李凤，好像就只剩他朱宸濠了。
这算什么？因果报应吗？
“同归于尽？”
貌似不能理解地露出满脸困惑的表情，朱厚照原本少年意气十足的坚毅面貌，这会看起来是一脸天真的不解：“何至于如此啊？皇叔隐忍不发多年，为集民心，连普通百姓都愿意屈尊讨好，为何到了我这，你就连假意逢迎都不愿意？”
朱宸濠：“……”
“是你的野心不足以支撑你放下尊严？还是觉得我不好糊弄？又或是你不愿屈身于人下？”
“是第一个原因的话，那你的野心和志气也不过如此，就算让您坐上皇位，估计也难成大事。”
“就凭你，也敢小瞧本王？！”
也不知朱厚照是因为感情开了窍，还是他本就聪明至此，所说之话竟句句精准戳中他朱宸濠的痛处：要不是他想求个名正言顺的后世之名，且不屑于用更为卑鄙的手段血洗整个京城，靠不懂拉来百姓拥护的毛头小儿，现在哪来的命和他在此讨价还价？
……朱宸濠越想便越气不打一处来。
“我从未小瞧过皇叔您，一开始我就只说你用错了方法：你最该杀的人是我，可惜你心高气傲到不屑于做小人，只想当枭雄……我敬佩你的高傲气节，却无法认同你的做法。”
“所以只要你愿意降贵假意臣服于我，我可以故作糊涂地成全你那套君子准则。——我知道的，像我这样的萤烛之光，不配与我心中曾经等同日月星辰的皇叔相较，可你如今即便已从天空中坠落下来，亦不是我能随意拿捏的稀罕存在。”
“……？！”
朱宸濠心中震撼：服输认罪后，他曾懊恼于自持身份，和困于出身的处事矜持，皆因他不想祖上的“宁王”之名被自己的行事玷污。
只会遵命行事的心腹部下们，多半不理解他迂回的谋划及对声名的追求，还有他貌似自揭底细、多此一举的愚蠢逼宫行为，却被眼前他从未正眼瞧过小皇帝一语道破其中的衷情——
他朱宸濠即便没能成为枭雄，也不屑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甚至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位君子！
他渴求相对公平的较量，所以他想给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的小皇帝提个醒，最好他能为京城的百姓让步退位；若他自私自利地执意与京城的百姓共存亡，也可让他之后输得心服口服。
要不是不懂的出其不意……
他输得并不冤枉，毕竟对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是他过犹不及的心高气傲坏了事，没能看穿朱厚照的偏执本质：对皇位足够执着，还没脸没皮没自觉。
简而言之，朱厚照真的有病。
“至于最后一个顾虑……我可以等你，配合你慢慢地循序渐进，可好？”
“……”
唯独朱厚照对他的爱慕之情，他朱宸濠现在仍不能理解，更不想理解和接受：“你既认可我在某些方面是个君子，又何苦非要用有违伦常之事折煞于我？
“我可以当你的老师，也可答应你的其它要求，可唯有与我同床共枕之事，你想都不要想！”
“嗯，情爱一事，确实得讲究个你情我愿。——既然不能同床，那同屋呢？”
虽然很想现在就扑倒他的小皇叔，可到底不想被自己深爱的人讨厌，是以他朱厚照愿意为此暂时忍耐，日后再慢慢图谋其它。
被小皇帝殷切热情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的朱宸濠，默念“为了帝皇大业”数十遍，这才咬着牙微微点了点头。
这会儿的朱宸濠，并不知道他们同居后，听到小昏君在梦里叫他的名字时，自己竟会是那种反应……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致于他难为情到只愿之后死在战场之上，再看不见朱厚照的那张脸。
会为他人动摇自己初衷的，绝不会是他朱宸濠！
一切都怪朱厚照！
要不是他……！他才不会……哼！！
……
…………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宁折不弯兮（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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