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80、体面

　　赵峤骑马走在一旁，安静听着车厢内师生二人的谈话，心事重重。

　　作为心学宗师的王湛，近年来一直深居简出，如今专门前往南府过中秋，知情人皆晓里头深意。即便此行就是为见崔瑈，然而一路行来，赵峤却留意到王老爷子并未询问阿兄半句，只闲聊些其他。

　　略微一想倒明白了过来，正因此事太过敏感，实际上，已意味着这位老先生教导的失败，纵使王老恐怕不会承认这一点，就此，便也绝不提及一分。

　　回想这一个月来的种种，赵峤再迟钝也生出预感来，阿兄竟有脱离赵家之意，不仅如此，还打算离开前全力扶他上位！

　　若在世人眼中，这般结果于他无疑是天降大喜，只可惜，人只有到了抉择关头才能发现，自己就是个软弱胆怯的人。所以，阿兄当日那句“无需在我阴影之下活着”，是否正意在于此？

　　也许极少有人像赵峤那样，自懂事起就清楚，人与人的差别之大。

　　“尽人事”极为重要，“听天命”亦然。

　　更别提见多了高门兄弟阋墙后，他更是无数次暗喜，自己不必像那些人一样面目可憎，相反，每日都活得平和乐观，生不出嫉妒，也不愿争权，只盼成为阿兄的左膀右臂。

　　可是世事皆有利有弊，惬意轻松的心态自有其代价。原来，他早就习惯了在阿兄的庇佑下生活，少了政治所需的决断力和责任感。

　　赵峤无比清楚，他不敢接过阿兄身上的重任。不是所有赵家子孙都能像阿兄那般，行事举重若轻，可将天下运于掌，不为物喜，也不为己悲。

　　都无需祖父不允，或是赵家其他人疑惧，他自个儿头一个不答应由他来掌舵赵家未来。

　　看着前面那辆马车，赵峤只祝崔瑈能自求多福了。若她未曾生出心思，以阿兄的性子，也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明日就是中秋了，恐怕，这个节大家都不好过。

　　另一边，崔瑈散完步回到了小南轩，刚在书案后坐下，就从半开的轩窗中瞥见孟夏匆匆入院，很快便跨进了东厅。

　　看着眼前的年轻小姐，孟夏心里紧揪，垂下首，道：“小姐，大人的马车已进城，大约三刻钟后抵达南府，同行的还有先首辅赵老大人，萧家家主萧公，以及王明善王老爷子。还请您立刻前往府门迎接。”

　　这三位，竟然都一道来了……她又何德何能。

　　崔瑈放下手中书卷，既知避无可避，反而迅速平复了心神。

　　跨出门时，回想孟夏方才罕见的骇然神情，竟莫名觉着想笑，然而这一念头冒出后，她又反思自己是否紧张得已近恍惚，于是故意找些乐子来放松？只不过，此刻心情的确出乎意料的平静。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再有性命之忧后，便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也许，是因为她真的得到了他的心，就此已然满足，也再无奢望。

　　走至府前时，崔瑈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早早到了。

　　只是，那向来淡定的高玠和薛嘉卉，竟叫人一眼看出紧张来，而方师兄的激动更是摆在了脸上，瞧着又想跟人说话来缓神，又察觉那二人兴致缺缺，于是一见到她，欣喜之色顿显。

　　“绮月，你可终于来了！我都要担心没人及时告知你，正打算再叫人去请你，今儿可真不能失礼半分！”

　　崔瑈笑笑，“谢谢师兄好意。”

　　高玠瞧崔瑈容色坦然，与薛嘉卉交换了个眼神，心里颇纳罕。

　　这位该不会还没意识到情势之严峻吧？正打算好心提醒她一句时，高玠又忽觉不知害怕倒也不错，毕竟有那人保她。反倒是他和薛嘉卉，别先生一个不顺心，想起整治他俩来。

　　西山落日，洒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夜色全然笼罩四野。

　　明德大道上，两旁灯笼渐次亮起，橘黄光线映落在侍卫们年轻的脸上，满是坚毅无波，所有人仿佛都站成了劲竹，静静等待着主人的归家。

　　车轮声隐约传来，越来越近了。想到他正步步而来，崔瑈情不自禁的弯了唇角。

　　四人率先见到的是骑在马上的赵峤。彼此点头致意后，只见他利落勒马而下，恭敬候立在第一辆车旁。

　　率先走下车来的人，无需任何介绍，四人一眼便可确定，这位必是那声名震耳的江左赵家家主，曾辅政四世的先朝首辅赵瀛。

　　赵瀛为人美风姿，即便年逾六十，目光依旧清明如炬，行止间不急不缓，却仍给人扑面而来的威压感——这是久居高位之人所特有的不怒自威。

　　跟在赵瀛后面下车的人温润典雅，一见这四个后生，面上不由带了清淡笑意。

　　四人怔了半瞬，紧接着齐齐俯身问安：“晚辈给赵文瀚公、萧甫望公请安。”

　　也不奇怪崔瑈几个能直接认出人来，毕竟赵煜身上竟都带有这两位长者的影子，血脉相连神奇至此！

　　赵瀛与萧沅阳立在原地，静看后边马车上，赵煜先行而下，伸手扶王湛下车。

　　萧沅阳收回视线，目光在崔瑈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笑着开了口：“你们师祖也到了，快去请安罢。”

　　四人这才直起身来，第一次见着了他们的师祖，王湛。

　　眼前这位雄踞学林的大儒，瞧着极为清癯和顺，脸上虽无笑意，却丝毫未让人感觉严肃。

　　原来，就是这样一位老先生，写下了那些博大昌达的文章……崔瑈暗暗想着，更觉其人|大隐隐于市。

　　她轻然看了眼旁边的赵煜，很快和另外三人向两位先生请安。

　　王湛叫四人起身，一一端详过去，道：“初次见面，我便试试能否叫出几位名字。”

　　此话一落，顿叫四人更紧张了些。由性知人，这背后定然已对各人做了评价。

　　评价或出自赵煜，或出自王湛。

　　王湛看出了小孩儿们的担忧，微微笑了，已从最左边开始说起。

　　“勇谋兼具，盛气稍过，是为高玠。”

　　高玠心跳一窒，紧接着垂首应下，听出了王老前半句在说长处，后半句说不足。

　　一人优点，可听千万人言。唯独缺点，只能由极信任之人道来。

　　这般机会，实属难得。三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圆融周正，底气略缺，乃为建鸿。”

　　方建鸿咽了咽喉，同样拱手应下。

　　“奋勇当先，韧性不足，应为嘉卉。”

　　薛嘉卉听完暗自叹服，无比恭敬地领下此句。

　　又是她最后一个。

　　崔瑈垂着脸，心跳忽然快了，清楚这绝非偶然。

　　赵煜看了过去，轻松捕捉到她睫毛轻颤的瞬间，忍不住弯了下唇角。怎会不知这是老师对她的试探，他真想摸摸她的脸，告诉她无需紧张。

　　王湛无声端详崔瑈良久，久到那个年轻姑娘抬起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毫无一丝闪躲。

　　这样才对。是有几分像他。

　　“见微知著，胆大包天，当为崔瑈。”

　　王湛慢慢说完，静观那姑娘眼里笑意漾开，朝他颔首行礼。

　　方建鸿一听便提起了心，暗道王老这话也太重了，就不知崔瑈受不受得住。

　　然而在场中人也只有他，没能听出话里微妙来。

　　心细如高玠，正玩味着那句“胆大包天”，王老不就暗指崔瑈勾走他爱徒一事吗？只不过貌似指责的语气里，竟藏了些许说不清的调侃，像是在看小孩儿玩闹一般……

　　见人都认过了，赵瀛适时开了口：“久坐一路，明善兄可还适应？”

　　这道声音低缓清和，话里内容也十分家常，可一入几位小辈耳里，竟下意识的严阵以待，即便此话与之毫无干系。

　　世上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该是权力的掌控者，不知不觉中已令旁人臣服。

　　王湛闻言摆了摆手，道：“是有些勉强了，看来往后还得多出来，圣人六十仍行天下，我也不能自弃。”

　　赵瀛和萧沅阳会意而笑。

　　“今年便叫煜儿陪侍着，多走一走，往后他忙起来，想尽孝也没时间了。”

　　赵瀛边说边示意两位长者上阶入府，赵煜始终走在王湛身后半步处，对祖父的这番话含笑应是。

　　余下的人乖如鹌鹑般跟在后边，暗暗长松了一口气。

　　而崔瑈呢，心里只想，几位老大人果真是体面人，也不多为难她，给她保留了应有的尊严。即便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却也不再有无谓的隐忧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