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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长坐 ...

  •   他一夜未归。

      八月十五已近,继而又是她生辰,先生曾答应过会当面给她取字,如今选择这时出府,所为何事,似乎显而易见了……

      崔瑈闭上了眼,不知为何,那些朦胧迷雾尽数散去后,思绪却突然间一片空白。

      孟夏绕过屏风而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晨光微黄明亮,窗外枝蔓映于素纱,影影绰绰。女子身着寝衣倚窗而立,仿佛一副静止的水墨画,全然融入了月窗之景,旁人难知她半分心绪。

      也许长夜过后,有些事终究会被日光一点一点照亮,再无丝毫隐匿的可能。

      孟夏敛眸,停下步,谨声请安。

      内闱极为安静,久久不闻人息。

      “年初之时,赵文瀚公已至兰陵,而薛家兄妹却特意前来临江拜访,孟夏姐对这件事,是否早就觉着奇怪了?”

      崔瑈目光仍落至窗外,问得又低又轻,几近自语。

      孟夏垂首听着,心里发了紧,十分清楚她这句话的深意,咽了咽喉,最终还是没有轻易开口。

      静然感知着身后人迟到的防备,崔瑈无声笑了下,转过头来。

      “先生昨日是否去了兰陵,接赵公回府?”

      半晌,却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然而有些时候,不说什么比说了什么,更加重要。

      “看来,是真不能告诉我……不若我来说,你不必出声,如何?”

      “小姐——”

      孟夏心跳骤快,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沉静似水的黑眸,哑然失语。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崔瑈的压迫感,没有厉声呵斥,不过一眼,似乎已看穿人心。

      见她如此,崔瑈移开了视线,眼里瞬间雾气濛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启唇,声音中带了清晰可闻的涩意。

      “孟夏姐,过去你肯冒险违他命令,如今,我又怎会继续让你为难。”

      纵使他不再是赵家未来家主,可若要处置一个不遵命令的属下,也依旧易如反掌。

      赵峤。原来如此。

      而那个榴莲的背后之意,竟也并非她一时臆想。

      反复无常的高玠,故意试探的薛嘉卉,专门请休离京的薛家兄妹,悄然予她安慰的孟夏,隐有敌意的赵峤,处处配合的晋臣……还有,他的有意隐瞒。

      早就该想到的,就凭她微不足道的隐秘心思,何至于引起旁人惊骇。

      而他,对她此刻反应也早有预料了吧。

      就在今日之前,她都已做好了准备,只当他有着天下男人都容易有的自得,对待爱慕他的年轻姑娘,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安然享受着那份暧昧。

      她理应十足厌恶这般做法,然而一到他身上,却悄然降低了底线,不仅暗中为他开脱,甚至甘之如饴。

      对啊,还要让他怎么办呢?他的确对她有了好感,面对她的有意撩拨,情动过后,他不仍克制下来了吗?若作为师长的他真的有所回应,那才叫幻灭罢?

      可是,她从来就没敢想过,他真的爱她,爱到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就连梅因如那般恣意决绝的人,宁愿断发入寺也不愿拖累家族,更别提自幼承担起千钧重负的他,又怎会轻易将江左赵家一拖下水?

      只是,就不该是眼下这般状态。

      他本不该让旁人看出他的一丝心意,也不该放任他们各有行动。总是谋定而动的人,一旦顺其自然,无异于有所决定。

      所以,当初他是如何才下了那个决心,又准备如何向赵家赎罪还恩……

      他也该想到了孟夏的倒戈吧?没有提前处理,任由她借此猜出,究竟是不忍见她自怜自艾,还是将决定权都交给了她?

      向左走,能走上她欲求已久的璀璨仕途;向右走,则走向褪尽一切光环的他。

      是心有不甘,还是隐觉后悔?就此,全由她决定。

      一直被迫而为的人,直到第一次获得自由时,才清楚看到了自由背后的责任。

      而向来顺心遂意的人,却也有逃避责任的一天。

      物盛而哀,攻守易形。世事轮转,就不曾为任何人改变。

      这几日,恐怕是崔瑈有生以来过得最为迷幻的日子,心潮起伏之剧烈,就连她本人也觉万般陌生。

      白日里,便在府衙内继续翻阅剩下的账册,因着先前的猜测,这本应枯燥的事却叫她干劲十足,正打算将之写进最终策论中,已想不起任何旁的事。

      然而只要一松口气,那个念头便瞬间闪过,像是温热的潮水,先在心间轻缓荡漾,很快上漫至眼底,慢慢模糊掉所有视线,直令她神思恍惚。

      崔瑈不知道,世间还会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令她满足。

      他爱她。她真的拥有那人的爱。

      未见他时,她曾用尽心思翻遍书卷,试图将高高在上的人一把拉落神坛。

      而遇见他后,她不知不觉的靠近他,朝他走去,交予他全部的信任,只盼与他同行。

      直到重逢后她才发现,他其实就是个普通人,有着所有男人都有的占有欲,会享受她的撒娇和崇拜,目光也会情不自禁随她而动。

      心绪就此被人拿捏,已再不见那人往日的风波不动……

      可是,她却更爱这样的他,也终于确定,她爱的并非仅是自己理想人格的投射,她爱的就是具体的他,真实而生动的他。

      若是世上有人此刻能听见她心中所想,必定会大感惊骇。

      过去的她,实际上无比厌恶孕育一事,便因着它已成了女子最值得称道的功能,既是世间一切希望的源头,也在某一刻被命运悄然利用,压倒性地消减了女子的其他潜力,自此,她们只被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对待。

      你能否日复一日的看着、听着,那些平庸恶劣的人,只因性别这一缘由,或在实质上取得对你的优势,或理所应当的对你施以言行羞辱?

      更可笑的是,其中既有不可一世的男人们,也有被宿命俘获的女人们。既有陌生人,也有身边至亲。

      她静默忍耐着,面带浅笑地掩下了所有不满,恰似看那苍蝇营营于世,心知那些人,不过苟活一瞬罢了。

      然而只要想到他,某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已攫住她所有心神。

      她真希望,自己将来能拥有带着他血脉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一定会成为最美好最动人的期待,就如她之于爹爹娘亲一般。

      他必定会是个好父亲不是吗?能教会他的孩子善良,勇敢,不必因无谓烦恼而困囿自伤……

      小南轩里,崔瑈支颐坐在窗畔,思及此,眉眼竟似水般柔和。

      微垂眼,看着书案上《遥寄飞卿》一诗,她也终于读懂了鱼玄机的心悸、痛苦与爱而不得。

      千载以来,就何曾有过师生相爱的先例?更何谈得以善终?

      于礼于法,都绝无可忍。

      赵煜。

      崔瑈闭上了眼,在心中细细勾勒着那个人的样子。他英俊的眉眼,如山脊般起伏的鼻子,还有看向她时,总带有隐隐笑意的唇角……

      她再次回想着,从初见时到四日前的最后一面,他的每个神态、声音和动作。有包容的他,亲切的他,随和的他,认真的他,严肃的他,淡漠的他,温柔的他,促狭的他,还有那个克制的他。

      而在她目不所及之处,或许,他也曾有过不安、自厌与犹疑。

      他说,他没她想得那么好。可是,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已是她遇见过的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就在几日前,她还为爱上他而自怜自哀,只道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仅能在梦中幻想着彻底占有他,令他难分一丝心神予旁人。

      可是到了此刻,那份汹涌的爱意却转为了寂静,她竟比任何时候都感受到了内心的从容。

      明日,他就该回来了吧?她好像已等得很久很久了。也许还差两天,便刚好等了十五年。

      侧头望向窗外,今夜星空湛然,月轮皎白,竟美得令人无声无语。她第一次坐至天明,用心体味着自然万物的每一瞬变幻,只觉奇妙难言……

      清晨,当孟夏走进东厅书阁时,那位小姐已经起身出门了。

      清风将紫檀木书案上的雪白宣纸吹起一角,只见上面留下了几行清丽姿美之字,一笔一划皆用尽心思——

      向之四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 作者有话要说:  【译文】
    我听过他的名声已有四年多了,却从未得以进见,怎料一夕之间,竟成为知己。退下来思考这件事,我认为人不能够苟且追求富贵,也不能够空守贫贱,有大贤人而能成为他的学生,心中已足可依靠了。
    ~~~
    ps.最后一段改写自宋代苏轼的《上梅直讲书》:“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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