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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天道 ...

  •   “馆选所试文字,以纯正典雅为尚,不崇虚浮靡丽之气。”

      放下习作,叶宗行满意点了点头,“绮月的这几首馆选诗很是清丽可人,别有风致。”

      崔瑈坐于下位认真听着,有些把握不了叶老话中意涵,若如此说来,她的诗风显然离典雅尚有不小距离。

      叶宗行知她不解,笑道:“诗者,吟咏性情也,你这年龄便该是如此气韵,一味苛求馆阁奉咏之态,反而扼杀才力。齐光若在,想来也不乐见此。”

      蓦然听到那人名字,崔瑈眼睫轻颤,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思念不受控的流窜而出……紧了紧手指,她强自维持如常面色,恭敬朝叶老应是。

      叶宗行品了口茶,放下杯盏后又看向崔瑈,却见她眉眼低垂,神情隐现凝重,想了想便反应过来,不由善意一笑。

      这孩子,对齐光倒极为赤诚。

      “绮月可是在担心你先生?”

      叶老特意放缓了声音,问得格外温和。奇怪的是,那一字一句仿佛冰水滴落在她心头,眼里毫无预兆的泛起了朦胧雾气。

      “嗯,是的。”

      女孩儿带了涩意的低声回答,消失在了穿堂而过的岚风中。

      室内静谧良久,恍若无人。

      叶宗行沉吟半晌,心里免不得感慨万千。

      那位年轻公子,想来真有天命在身,不论心性还是谋略,当今世上无人能出其右。二十余年来,凡是与之亲近者,都绝难为他生出半分担忧,纵使天下人此刻皆疑他怨他,也总有人对他全然放心。

      自己如此,王湛如此,赵瀛更是如此。

      然而这个孩子,怕是真正将齐光视作父兄了,能如此思之忧之,可谓情谊难得。

      看着玉柔花软的小姑娘低垂着脸,水润杏眼里难掩怅惘,叶宗行唇角带了些许笑意,从容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崔瑈一怔。

      茫然间抬头,正与叶老清和目光相遇。

      “他很快就回来了,绮月。今日,或许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次课。”

      乘上马车,崔瑈神思不属的离开了鹿鸣书院。一路行来,她脑子里始终在回想离别前叶老的那句话,心难以抑制的悸动着。

      他快回来了……他真的快回来了吗?

      马车行至府衙所在的九贤大街时,道路前方隐隐传来一阵沸腾声。

      崔瑈心跳莫名加快,探过身一掀车帘,却听那众人聚集之处,有声音先如鸟翼促然惊飞,短短半息,人群中轰然喧嚣开!

      益王将败!益王将败!

      “小姐!您听见了吗?大人胜了!”车前的孟夏飞快转过头来,秀美脸庞上满是兴奋。

      灿烈骄阳下,天空开始飘落细雨,暖风送来丝丝湿润。

      九贤大街两旁,江左俊杰们各聚成团,彼此含笑着拱手相庆,河面船里的人也闻讯而出,惊喜溢于言表,那普通百姓们的欢呼声更是此起彼伏,整个临江城瞬间沐浴在无尽的欢欣热闹里。

      崔瑈胸口一阵鼓胀,微微启唇,却好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抬头望向广阔无垠的蓝空,忽然发觉,整个世界是那般盛大耀眼。

      话说这次的平叛之战,关键的转折点就发生于两日前。

      已被朝廷收编的流民首梁晟,领余部死守檀陵,以七万之众生生拖住了十五万叛军北上的步伐。

      濒临城破之际,赵煜率兵围魏救赵,一日内歼灭益王建州大后方的万锐精兵,至凌晨时已包围刺桐,逼得益王立刻放弃檀陵,不料返回途中却知刺桐已失。

      两军相遇于渚阳湖水面,赵煜又借南风之利,以火攻大破叛军船阵,损毁敌方大半数船舰,就此益王大势全去,只待一一肃清残兵!

      再说那百里外的渚阳湖上,此刻浓烟霭霭,叛军惊惶。

      易容成渔人的武竑弃舟上岸,回头最后看了眼那烘烘火焰之处,凤目微眯,很快转身朝前行去。

      刚走没几步,武竑陡觉风声不对,猛地旋身避开左前方箭矢,然而就在下一刻,另一支箭如疾风般自右背穿胸而过。

      武竑闷哼一声半跪于地,伤口处的刺麻令他顿知,箭矢上定抹有曼陀散!很快舌尖已开始发麻,目光四散之际,只见前方有两道人影步步迫近。

      武竑强自撑着眼皮,颤抖说出了昏迷前最后的话。

      “我……有蒋储……把柄……赵煜……可……要……”

      许佑平与许明宏就这般静静看着,看这位昔日的天潢贵胄如死狗般匍匐脚下。

      五日前,师兄弟二人还在百里外为梁晟训练弓箭手,而这近半年的流亡筹划,也终于换来了此刻。

      许明宏双眼赤红,只要一想到那日师门惨死之景,心脏就好像被人生生挖出。这一切,全都由于眼前之人!

      他咬紧了牙,欲抬臂再补几箭时,却被身边人一把拦下。

      许佑平松开了手,任由许明宏脱力坐于土丘,恸哭出声。

      弯下腰,他利落揪起武竑衣领,轻松将人提至水边,沉头入水。

      没过多久,许佑平缓缓站起身来,那张不见表情的俊秀脸孔上,终于如冰裂般有了一丝松动。

      曾经不可一世的益王,就这样,悄然死于一个无名男子之手。

      另一边,渚阳县衙内,身着盔甲的赵峤快步朝后院正房而去,微侧头,从开窗处正望见赵煜坐于书案后,似乎在写些什么。

      “阿兄。”

      赵峤停在门外轻轻唤了声,心里忍不住的紧张起来。

      “进来吧。”赵煜未曾抬头,依旧落笔下书,语声清淡,“都收尾了?”

      “禀阿兄,当前已清点完降兵,后续也嘱人各领事宜。”

      赵峤立于书案几尺之外,答得恭敬有力。等了半晌,悄悄抬起头来,却不意瞧见阿兄笔下“逆藩自溺而亡”几个字……赵峤猛觉失礼,遂立刻收回了视线,乖觉等着阿兄问询。

      最后一字写完,赵煜将狼毫放于笔架上,这才看了案前男子一眼,只见那向来神采奕奕的堂弟,此刻眼底竟罕见的显了青黑。

      看来,这几日是真辛苦了。

      赵峤一对上那道沉静无波的目光,不禁整了整精神,唇畔笑容很是有度。

      看他这般刻意耍宝,赵煜轻挑眉,淡道:“行了,自去歇歇。”

      赵峤暗松了口气,心知六日前那事儿总算是就此揭过,自己还是头一次领受阿兄的冷淡,这也太吓人了些……而如今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怎能错过赎罪的机会?

      赵峤望向赵煜,眼里满是尊崇,口中亦说得极为坚定:“还劳阿兄为我费心,只是阿兄都还在忙着,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歇息?这几日跟着阿兄连夜作战,我始终紧提心神不敢懈怠,这一时恐怕也松不下来。”

      赵煜听完,不过风轻云淡地打量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长身而起,朝西侧会客厅走去。

      赵峤见状紧随其后,跟着落坐圈椅上,正与赵煜相邻,方坐下便熟练地提壶斟茶,举止妥帖有度。

      赵煜悠然靠向椅背,接了堂弟双手递来的茶盏,意味不明道:“衡如,你仅小我三岁而已。”

      绝非三十岁。有必要像侍奉祖父似的侍奉他么?

      赵峤自是听出了这句言外之意,一时忍不住笑了。

      常言不正说“长兄如父”?况且他对阿兄这份“如履薄冰”的尊崇,既非刻意为之,又非习惯如此。

      实际上,的确是发自肺腑,心甘情愿罢了。

      自打从记事起,赵峤就觉着自个儿比谁都幸运。毕竟这世上还有谁会像他一样,能得赵煜为兄为友,教他,护他,与他一道前行?

      好吧,当下便又多了个崔瑈……这也算是他上次故意招惹她的缘故罢。幸好在一件事上,崔瑈永远也追赶不及——要知道,阿兄与他可是有血脉之亲。

      不过,那姑娘万一真嫁了阿兄,她夫妻二人不就成了至亲了么?嗨,那他趁早别跟人比了,真没劲……

      赵煜自顾啜了口清茶,蜜色阳光穿过窗棂落了满地,室内愈发静谧安然。

      微侧头,端详着身旁眉宇打结的年轻公子,他忽觉这赵峤最近怎老是走神,还真当自个儿是小孩儿呢?心思全露于脸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一想起某个同样喜欢走神的小姑娘,赵煜倏尔失笑,眼里已带了一丝纵容。

      “想什么呢?别学人装可爱。”

      赵煜轻轻放下茶盏,说得格外漫不经心,已是懒得再看堂弟脸上久违的天真。

      赵峤飞快回过神,张了张嘴,只疑方才是否听错了?犹豫片刻后,还是将那份担忧问了出来。

      “不知……阿兄以后娶的姑娘,到底会是怎样的人?”

      赵煜左手支颐,侧过头,淡看他一眼,“你不是见过了?”

      虽毫不意外这个答案,可赵峤心里莫名有丝不自在。阿兄与她,毕竟是师生……对上那人静而深的目光,赵峤垂了眼,自动咽下后边的话,思绪纷繁难解。

      赵煜怎能不知他心中惊疑。

      眼睁睁看那一直被视作典范的人,一步步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这该叫他如何自处?

      “赵峤。”

      忽闻阿兄如此唤道,赵峤抬起头来,不自觉坐正了几分。

      赵煜将他神态全收于眼底,唇角略弯,语声随意闲适:“别学我,也无需在我阴影之下活着,明白么?”

      “阿兄——”

      赵峤一骇,下意识脱口而出。

      定定对上他湛然清冽的黑眸,不知怎的,赵峤脑中闪过刹那的空白。

      “大人,京城加急信件至。”

      赵峤不觉循声望去,只见晋臣恭敬候于门外。

      赵煜目光仍落在赵峤身上,淡淡问:“蒋阁老?”

      “是。”晋臣步至西厅,呈上手中书信。

      赵煜接过来,没有打开,反而直接递给了赵峤。

      赵峤一愣,顺从地展信细读,然而竟越读越心惊。信中言,内阁议定,特为俞大成设立“总理京州军务”一衔,全权训练北方四镇的六万兵士,还将曾与俞大成有隙的京州总兵刘威调走。对此,蒋储全无异议,而据说刘威与这位蒋阁老来往甚密。

      赵峤不禁暗奇,这世间事竟变得如此之快!

      需知那蒋储与江左赵家一向政见不合,眼下此种配合可谓罕见。再说那俞大成前些年尚岌岌无名,如今竟得如此飞速升迁,想来正是阿兄多方周旋所成!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恐怕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事实也的确如此。江左赵家用五年时间扶俞大成上位,而后者则在这五年中成了威震南北的俞大将军。

      在赵煜推动下,五年前俞大成得以从齐州调入江左,开始在乡间招募兵士,几年来练就一支新军,一举荡平了侵扰沿海数十年的海寇。三月前,俞大成又调任京州,就此担负起守备京畿的重任。

      到了今时今日,俞大成已成了赵煜用来推动军事变法的一把利刃,而接下来的北御匈兀之战,则是开启变法的重要契机。

      既非江左赵家未来家主,此中内情,赵峤自然未曾得知。

      看着正想得入神的阿弟,赵煜也没多说,由他自个儿慢慢摸清。

      晋臣侍立一侧,适时出声继续汇报:“禀大人,有一队士兵在渚阳湖西北水面上发现益王尸首,经仵作验尸,右胸的一处箭伤尚不致死,死因当为溺水而亡。”

      话音刚落,赵峤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扭头望向东厅。

      书案上,麒麟镇纸威严肃穆,任由那清风将雪白宣纸吹起一角,

      所以,就在一刻钟前,阿兄乃是预先写好了战报咨文。

      逆藩自溺而亡。蒋储不表异议……原来,竟是如此。

      回眸后,却见赵煜起身往门外走去,背影萧然俊逸,只留下一句风轻云淡的话。

      “既然一时松不下来,那就路上歇息,启程回临江。”

      【第二卷·风声鹤唳·完】

  • 作者有话要说:  ps.“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出自《论语·子罕篇》。孔子在匡地被拘囚,言:“周文王死后,礼乐不都存在我处吗?上天若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也就不会掌握了;上天若不想灭除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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