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71、想念

　　“崔小姐，别叫齐光大人为难，他看人心思精准，尚未处置便是留了余地，你可得好生把握。”

　　那隐含威严的一字一句随风传入耳里，崔瑈顺着璨然霞光望了过去，却怎么也看不清说话女子脸上神情。

　　不知怎的，她忍不住笑了，下一刻就听见自己轻如梦呓的声音。

　　“也对，众人皆知我心思，他又怎会不知……可是，他为什么就狠不下心来呢，不然的话，我也再不必于人前拙劣藏匿了。”

　　她自顾走着，没有理会任何警告，无声看那夕阳完全落山，任由夜色一寸一寸笼罩四野。

　　不知何时，却见小径前方行有一道颀长挺拔的背影，那人忽而停步，转过身来看向她，湛然黑眸里泛起了几许笑意，英俊容色胜过万千胜景。

　　“跟上来，别走后边。”

　　他安静等着，目光依旧清淡无波，就这般看她泪水涟涟，抽泣个不停，仍立在原地静等她上前。

　　她穿过潮湿的长满了蔓草的原野，义无反顾朝那个人而去，先是快步走着，很快提裙跑了起来，就在抵达终点时，一伸藕臂勾住了他脖颈，终于将高高在上的人拉得俯就身前。

　　她变成了一枝被烘烤得失了水分的花儿，亲密无间缠绕着他，而他身上的清爽凉意已成了唯一疏解。

　　怎么办，不够的，还是不够。她伤心摇着头，急得泪光盈盈。

　　男人黑眸正静静看她，似乎无可奈何的轻笑了下，不禁低了头与她额间相触。

　　女孩儿指尖颤抖上移几寸，轻轻捧住他英俊面庞，二人呼吸瞬间交缠在一起，她难抑的细喘着气，只能嘟起红唇贴上那两片温热，发昏含弄着，吸吮着，那引她沉沦的清凉甜蜜……

　　恍惚间天地倒转，身前人已没入前方熊熊烈火之中，任她如何惊骇哭喊也再不回头——

　　睁开眼，四周依旧黑漆漆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方能看清头顶熟悉的幔帐。原来，只是个梦。

　　怎么办，好想他，想到心都止不住的发疼。

　　对着黑暗，她无声轻启唇，一遍又一遍，仿佛每唤一声，那心中抽疼便可缓解一分。

　　赵煜，赵煜，赵煜……赵齐光。

　　半晌，轻轻阖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倏尔洇入了枕间，毫无声息。

　　这几日的临江城虽繁华热闹一如往昔，然而无形中却还是因数百里外的战事而笼上了一层阴影。

　　无人不清楚，一旦叛军攻陷南都，这富庶风流的江左之地也必将卷入隆隆战火之中。

　　如今那位督军三州的赵齐光大人，不仅在朝堂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弹劾，而且在这向来以之为傲的临江百姓口中，也骤然褪去无尽光环，街谈巷议里已弥漫了几分“泯然众人矣”的奚落。

　　崔瑈坐在马车里，出神听那外边众议纷纷，忽然间明了，这几日的梦究竟因何而起。

　　纵然已提前获悉赵煜的部署，也清楚他明面上所走的每一步下边必有无数安排，她却仍提心吊胆，就害怕战争形势变化太快，总有难遂他意的时候。

　　千钧重负，常人怎能担之？她下意识捏紧了指尖，第一次如此厌恶其中道理。

　　那承载了万众期待的人，若是成功顺遂便罢了，还能得旁人一句“命当如此”的艳羡，然而一旦有所失误，则立刻被千万人拉下神坛，人人得以唾之。

　　他永远不会被人理解，也无需被人理解，这就是他的宿命。

　　马车停了下来，崔瑈迅速整理好心绪，安然下了车。

　　这几日崔瑈都在府衙的户房见习，当初邓知州要他们四人自选见习之地时，她立马便选了这儿。

　　彼时心里想着，要是往后能选上庶吉士，再入翰林院的话，自己还会有好几年专心读书的时间，不过却少了实际事务的历练，正好趁此机会早些去户房熟悉情况。

　　若是他来帮她选，也会是同样的选择吧？

　　凑巧的是，方建鸿和她一样选了户房，而高玠和薛嘉卉则都选了吏房，四人刚好得以两两结伴见习。

　　要说这户房掌土地、户口、钱粮、赋税，事务最为繁杂，崔瑈与方建鸿每日都在奋力翻阅官府账册，日子也算过得忙碌充实。

　　只不过对崔瑈而言，仍会有难以招架的意外发生。

　　许是回忆起当初游学路上的种种迹象，方建鸿已猜到了赵煜早就提前布局，兴奋无比之际，他总爱打哑谜般向崔瑈分享自己的推断。

　　而崔瑈呢，既能光明正大与旁人谈及他，只要一提到他，她就忍不住的开心，不论是一桩小事还是一次回忆，都可令她心神荡漾，然而，又不得不承受这份愉悦所带来的麻烦，就好比方建鸿时不时的试探。

　　原来，自从安义那日晋臣察觉到高玠对崔瑈的心意后，方建鸿就一直等着看赵煜对这件事的反应。

　　然而大出乎他意料，事到如今崔瑈竟毫发无伤，更别提前几日还独得赵煜赏赐！与之相反，高玠却一改往日态度，不但有意与崔瑈保持了距离，之后更是突然传来定亲的消息，想必其中必有赵煜施压的缘故在。

　　可见，先生对崔瑈的看重，简直无以复加了……方建鸿不由打心底好奇，这崔瑈到底是凭借哪一点入了那位的法眼，毕竟按他看来，此女纵使身怀万般潜质，却也担不起如此偏爱吧？

　　难道，还真有眼缘一说，崔瑈乃是天生就合了那位的意？

　　看着在庭前散步消食的小师妹，方建鸿忽想起一件事来，起身悠然上前，倚靠门边，笑问：“绮月，你是不是总能猜中先生心思，眼下这事儿你可别早就有数了吧？”

　　崔瑈听了步子一停，扭头看他一眼，也不正面回答：“嗯？师兄何出此言？”

　　“我就发现，之前咱几个得知先生早已离开南府时，你完全不意外，就连后来那匈兀出兵一事，你似乎也有所预料。我刚刚才想通，所以浔北夜宴上先生那句‘南北夹击’，是否正意在于此？”

　　崔瑈听得很是认真，可脸上神色却丝毫未变，方建鸿不由心想，这姑娘也太能藏了，摇头笑笑，又道：“其他的不说，就说清议那次，你可是得先生本人认证了的。我就说先生怎么对你如此好，这不正是因着那‘心有灵犀’么？”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怔。

　　方建鸿有些慌乱的找补到：“呃，我说的是引申之意。”

　　崔瑈抿抿唇，细细玩味着“心有灵犀”一句，终究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闪动着盈盈光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义山的这声相思长叹，为何就恰好道出了那份隐秘情意……而这位方师兄的小小口误，反而令她心底生出了一阵柔软满足。

　　要是真能如他所言就好了。她喜欢这句心有灵犀。

　　见崔瑈全然不介意自己片刻前的失礼，方建鸿暗暗松了口气。

　　走下台阶，他也懒得再兜圈子了，坦诚感慨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小人难事而易说也。圣人这话实在是至理。我算明白了，与先生相处其实极为简单，然而讨他欢心却难上加难。”

　　话至此处，崔瑈怎能听不出方建鸿的弦外之音？若是在往常，她定得糊弄过去，可今日倒的确生了些许助人之心。

　　她是如何讨赵煜欢心的呢？回想起来，似乎是在说奉承话的时候。可师兄奉承话也没少说，却也不见他有何反应。

　　看来，这种话还得看是谁说才行。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他听到她拍马屁就发笑？难道真是她太可笑了么？还是因拍得不熟练，所以略显滑稽了些，应该也不至于吧……

　　嗯，有时他心情不错，好像是因为她跟他小小顶嘴，这般看来，兴许是觉着她不见外？

　　崔瑈唇畔笑意倏尔加深，抬眼看向方建鸿，黑莹双眸如水洗般澄静。

　　“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人真的很复杂，可是，有时又很简单。”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说出口，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中州的雨夜，短短一瞬，心里也开始湿漉漉的下起了雨。

　　女孩儿弯眼笑了笑，移开目光，声音好似山涧清泉，泠泠流淌于另一人耳畔。

　　“如果世上已有一人成为你的典范，你就只会像鱼亲近水似的亲近他，信任他，不自觉模仿他。他会如何待你，你根本就没有把握，唯一能把握住的便是你该做的、你想做的事。不愿损他分毫，只盼与他一道前行。”

　　风吹过来，将身前人一缕乌发吹动，她安静立于庭前，话中的寂然就像阳光下的雾气，迅速消散不见。

　　方建鸿嘴巴微张，心头正像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他自是听出了这番话里的郑重。

　　的确，他是该好好想想了，为何就一定要讨赵煜欢心。

　　如果只是为了前途的话，实际上既没必要也无益处。君子量材而用，何须其他理由……或者，是为了得赵煜引为同类的虚荣心？

　　不论如何，总会有一个答案。而此刻的他，又是否值得拥有那份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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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ps.“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出自唐代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君子易事而难说也”、“小人难事而易说也”出自《论语·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