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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嫉妒 ...

  •   短短一个上午,小表弟和圆圆已越发熟悉,看着小孩儿相较往常格外兴奋的模样,崔瑈算是安心了不少。由于南府那边下午仍有事,用完午膳后,她便出声告辞。

      在姨母的特意嘱咐下,周仁隽独自送她出府。二人早就习惯了长辈的牵线搭桥,每次都默契的听之任之,今日也不例外。

      似乎所有人都清楚,这段婚事出不了大错,两家知根知底,男女性情相合,说一句大好姻缘也不为过。

      她过去不也一直这样想吗?然而,此刻走在自小就默认的未婚夫身边,隐约闻着记忆中熟悉的悠长沉香,可脑子里却无法控制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没顶而来,惶惶难解。

      前方那扇门越来越近了,崔瑈并未留意到脚下步速已悄然加快,跨出门后不觉松了口气,刚准备转身向周仁隽告别时,男人却先一步开了口:“绮月。”

      听见这道略含笑意的声音,她倏尔察觉出了刚才的急切,面上不禁浮起一丝难堪。

      因不想周仁隽误会自己难忍与他相处,她立时歉然开口到:“表哥,我——”

      看着崔瑈满眼羞赧,周仁隽轻松截住了她的话,淡笑说:“绮月似乎变了不少,不过,我却乐见这般变化。”

      其实如今想来倒觉好笑,他与卢聿明二人,从小就活在一个名叫“崔瑈”的阴影里。

      眼前这个小他五岁的女孩儿,正好继承了博陵崔氏耀眼夺目的天资,而长辈们一次次用她来提点表兄弟二人时,似又隐含了某种说不清的惋惜。

      周仁隽渐渐才明白,原来,那声声叹息是为崔瑈身为女子而遗憾。

      而她呢,也许自幼便清楚这一点了吧,于是总以骄傲来反抗宿命,且那份傲气竟是一年比一年更盛。有时候被她压制得厉害时,他也曾向卢聿明倒过苦水,恶意嘲讽她不知有什么可傲的,再如何终究只是个女子而已。

      彼时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们这对难兄难弟的愤懑,会在某一日尽数散去。

      那一年姨父姨母相继离世,一夕之间,她似乎意气全失,短短几日已变得安静守礼,落落大方。

      可是,他却开始怀念过去的崔瑈,怀念那个骄傲得像个小孔雀般的女孩儿。就算眼高于顶,好像世间没几个瞧得上眼的人,可嗤笑嗔怒间,仍能见她蓬勃可爱的生命力。

      片刻前女孩儿那份不愿周旋的急切,以及后知后觉的尴尬,总算流露了些许内里情绪,真是罕见……周仁隽看着她清亮的杏眼,心脏变得柔软无比。

      “两年前我曾偶遇一僧,观他闭目禅坐半日,形同槁木,而自己也不知日暮。”

      男子声音有如流水漱石,崔瑈渐渐放松下来,静等他后边的话。

      “回家途中我渐渐悟出,自己过去竟是故作不在意,似乎担心某种期待落空。真正无所惧、无所执的人,不会用力维持从容,反而如槁木般自然自在。”

      周仁隽顿了顿,只觉崔瑈神情认真得可爱,突然间明白为何曾莫名其妙就答应明宣养那只小奶猫,原来,竟是因为那与眼前人极为相似的神态。

      男子忽弯唇角,声音不由变得更加温柔,“绮月,这两年的照顾早已不是出于对外祖父的承诺。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只恳请你,也能重新认识我一次。”

      崔瑈一怔,下意识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心绪不宁间,匆忙道别登上马车,离开了周家。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向来冷淡自持的表哥会说出这般直白迫人的话,而世人平静无波的表面底下,是否都有可能潜动着暗流?

      即便同为表哥,然而就在七岁那年,偶然发现周仁隽面对她时不经意流露出身为男子的骄傲,从那以后,她就改口唤卢聿明为阿兄,以此区别于周仁隽。家人曾困惑其中缘由,她却固执地不肯解释半句。

      她的确是个记仇的人,能轻易忘记无数次体贴爱护,却始终忘不掉那个伤她的瞬间。

      想到这儿,不禁再次为自己的武断而羞惭,不知不觉中,竟是将旁人全当作不值深究之物,纵心任性地为他们批下自以为精准的评语。

      人终究是涌动不息的河流。这,会不会正是他言及“识人”的初衷?

      崔瑈忍不住笑了下,抬脚跨进南府,眼里突然就开始发酸,抑制不住的洇出了泪水。

      自从遇见他之后,原本那些永恒的不安不满,仿佛拨云见日般渐渐消解,她就在这混混沌沌的日常里,不期而遇地触到了动人而细致的美。

      观云看雨,听风闻笛,于她而言不再是浪费时间。纵使人心幽暗如深渊,她也不再因众意而哀伤难解。

      因为他,她好像比以前更喜欢自己了,喜欢现在这个走出狭小天地,日益心纳万物的自己。

      回到小南轩时心情已然平复,崔瑈刚在书案前坐下没多久,就看见孟夏从外边匆匆走了进来,禀告说赵峤已提前到了南府,高玠三人正前往芳洲堂与之会面,她一听自是立刻出门。

      昨日据高玠言,赵峤乃户部尚书赵元翊的长子,是江左赵家第三代中序齿仅次于赵煜的公子,去年以十九岁之龄赐二甲进士出身,引得时人称道不已。

      眼下正值益王叛乱,赵峤却突然离京来至临江,恐怕身负要事。

      崔瑈如此暗想着,快步转过一座联璧峰后,芳洲堂出现在了视野中。此堂面水而筑,荷池旷朗清澈,清香宜人,刚西向而入时,有隐隐人声传来,遂循声沿廊道行去。

      正厅内,一个年轻男子坐于左侧的黄花梨木椅上,正与高玠三人闲聊。

      一见此人,她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一刻,男子似有感应般转头朝门处看来,容色闲雅。

      只需一眼,她已完全回了神。

      男子相貌十分英俊,侧脸轮廓的确与他有几分相像,可终究不是他。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绮月,这位就是赵二公子,赵衡如。”

      高玠含笑为她引见,赵峤也随之站起身来,眸光清明磊落,唇角带了和煦笑意。

      崔瑈心中惊异,这也太巧了,原来那副“一以贯之”竟出自他手!

      她很快笑着朝高玠点了下头,随即对上赵峤目光,展颜道:“久闻赵二公子盛名,知晓今日能与公子相见后,崔瑈便心愉不已。不知师兄方才说到我时可有对公子提及,我住的地方离芳洲堂颇远,这般匆忙赶来甚是狼狈,还请公子与师兄师姐们多多包涵。”

      少女声音轻柔玉润,一番隐含玩笑的话却说得平和寻常,反而愈显真诚。

      赵峤望进她盈盈美目,不由会心一笑。

      原本他还在想,十五岁的姑娘再如何标致也仍存青涩,然而崔瑈真可谓灼若芙蕖出渌波,天质自然。既没有自恃其美的咄咄逼人,也未见不知世情的懵懂羞怯,机巧半隐半露,倒是个妙人。

      “绮月不必如此客气,唤我衡如即可。话说回来,我还得感谢四位替我分忧,总算不用独自一人领受阿兄训诫了。”

      赵峤长眉舒展,语调很是轻松。

      在座之人自然知道,赵峤这话只能当玩笑听听。毕竟,天底下有无数的人做梦都想要赵煜的关注,他们几个正是冲破重围才能得到这份殊荣。

      见四人但笑不语,赵峤也清楚赵煜之余威,忍不住笑言:“阿兄待诸位已是罕见的温柔,他一向吝于表扬,然而龙城清议之后寄予我的信中,还叫我好生跟你们学学。”

      说到这儿,他略微一顿,眼里露出了几分戏谑,“不过这也许是循序渐进吧,免得一开始就把人吓着。如今阿兄忙于战事,等这一阵过了,四位恐怕便可真正领受他的严厉了。”

      此话一落,众人皆已笑开。

      崔瑈不自觉又看了眼赵峤。从他语气中不难知赵煜待他很是亲近,能直言他缺点并严令改正,外出时也不忘写信关心,且还会与之分享日常。

      原以为只做赵煜的学生就很幸运了,眼下才知,能做他的家人才是最幸福的。

      她唇畔笑意依旧,然而心里却空落落的,是那般的羡慕身旁男子。

      高玠正琢磨赵峤话中未说之意时,薛嘉卉已心有灵犀问出了口:“所以衡如兄这次出京,可是又领了先生之命?”

      赵峤颔首,也不隐瞒:“的确如此,阿兄命我跟他身侧历练。过去曾听阿兄言,人需在事上磨,方能动静皆定。当下南方大乱,我猜阿兄也是想借机叫我磨练磨练。”

      听众们闻言点点头,愈发羡慕赵煜对赵峤的看重,这无异于手把手教学。

      崔瑈一时有些走神。以前旁人都说自己得他看重,原来,那句“看重”也要看和什么人比。

      这位衡如君,未免也太幸运了,幸运得叫她嫉妒。只是,如果他不是赵家子孙的话,还会得他如此关注么?

      她垂下了眼,悄然感受着心中恶意向四肢蔓延开来。不行啊崔瑈,这个念头太不体面了,何必武断的贬低旁人呢,人家招你惹你了……

      方建鸿见赵峤目光坦荡,待人和善,性格也很是风趣,心中暗暗称奇,这赵家子孙真是人中龙凤。

      预想中的距离感褪去,他不禁关心道:“衡如旅途定是辛苦了,不如先好好歇息,方能养足精神赶路。”

      赵峤摇头笑了,径直站起身来,“谢谢景升兄好意,实不相瞒,我现在便得动身了,此行乃是挤出时间来见诸位一面。”

      四人不免惊讶万分,怎会这样着急?且与他们见这一面,有那么重要吗?

      赵峤毫不意外对方反应,他自个儿也是极为无奈。

      七月初,远在京城的赵峤收到了赵煜来信,信中要求他二十日内赶到浔北,原本他还暗想阿兄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这留给他路上的时间可谓充裕。

      谁知赵峤出京不久便收到赵瀛的信,于是立刻改道兰陵去拜访祖父。到了兰陵萧家后,祖父又命他先去临江南府见一见阿兄收的四个学生,点名要留意崔瑈。

      原来,前些日子薛家兄妹特意前往旸县一事引起了赵瀛的注意,偶然间又察觉王湛和叶宗行早就听说了崔瑈,而赵煜却不曾向他提及此女半句。

      既是如此,他便得让赵峤去会会,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令赵煜三缄其口。

      赵峤自然听出了祖父话里的惊人深意,冷汗顿生!

      他向来就唯阿兄是从,祖父对此不可能不清楚,却依旧吩咐他这般行事,分明是故意借他之口来提点阿兄。看来,自己竟成了两尊大佛斗法的棋子!

      现在见完四人后,他不得不日夜兼程才能按时赶至浔北,真是神仙打架,殃及小兵。

      此中复杂缘由,又怎能对他人道出?

      赵峤目光落于崔瑈,眉眼显出了煦暖笑意:“我早就对绮月颇感好奇,就连祖父也对绮月生了些兴趣。不少人都在猜,究竟是怎样的学生,方能得阿兄一句‘可取我而代之’。”

      崔瑈闻言心脏骤紧,背后迅速沁出了冷汗。

      赵峤见崔瑈容色不变,不禁在想她是没听出其中暗示,还是听懂了也不动如山?

      若是后者,这姑娘还真不可小觑,的确学了几成阿兄的性子。

      瞬息之间,赵峤微微笑了,朝另外三人戏语道:“如此正好,绮月既能读懂阿兄心思,我们以后还得仰仗绮月,方可及时逃过责罚。”

      此话自是引来一众打趣附和。

      就在这明面上的热闹里,少女笑容温雅浅淡,可那颗心却像沉入了万丈冰泉,清寒彻骨。

      崔瑈知道,赵瀛终究是窥破了她的秘密。

  • 作者有话要说:  ps.“灼若芙蕖出渌波”出自三国·曹植《洛神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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