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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再遇 ...

  •   在临江府衙开始第二阶段见习之前,崔瑈几人得了两日休整时光。崔瑈忽记起已有一月多没见圆圆了,这段时间只顾着忙自己的事,也不知小孩儿过得如何,于是起身前往茂竹苑去看看他。

      临江一到夏季雨水颇多,没两日便下起了雨,崔瑈只好撑着油纸伞小心而行。

      园林小径沿水蜿蜒,清圆荷叶一一举于水面,被疾雨尽数打湿。雨水混合着花木泥土的味道,随风潜入伞底,不一会儿,就连她鞋尖也已浸透,黏湿异样感渐渐向后绵延。

      崔瑈突然就想起了在国子监中的那些日子。

      虽然京城一年少雨,却仍有下雨的时候。每当看着窗外雨幕时,她好像总会悄悄松一口气。那雨水将一尘不变的日常骤然弄乱,湿漉漉的衣裳鞋子,滑湿的青石地板,以及擦发抹脸的人们。

      在这忙乱的缝隙之处,便暂允自己走神一瞬,脑子里不再去想任何考核竞争,也不再为前途提心伤神。

      后来,就在中州道观的那个夜里,她竟是见证了一场最盛大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山雨。

      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哗哗”雨落的声音,他面朝那片笼罩万物的雨幕,眼神沉静辽远,仿佛一位跋涉千年的旅人,静观世间一切宏大徐徐展开于眼前。

      而她呢,心慌意乱间转回了头,一边庆幸雨声掩盖了震耳的心跳,一边隐隐觉出某种轻浅的失落。

      如今才明白,原来,自己还曾嫉妒过那场得他注目的夜雨。

      此刻独自行于这座典雅恢弘的南府,那些遥远记忆如雾般随风而去,似乎成了前世,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人,仅需默念他名字,心里瞬间像有烈火在灼烧,情绪紧张拉扯着,飘然悬浮在空中,不知该如何落地。

      女孩儿忍不住深深呼吸,清楚自己正如小虫般困在了情网中央,即便这样身不由己,却又觉万分甜蜜,仿佛自请饮鸩止渴,就此无死无生。

      朦胧雨雾中,远处楼阁进入视野。

      一个身着玉白锦袍的小孩儿像个团子似的坐在门槛上,白胖小脸低垂,正认真玩着手,而两个仆子侍立一旁,安静得无声无息。

      她记起安义那日,小孩儿也是这样乖乖坐在成衣店石阶下,等待她们走上前去……一阵后悔猛然袭来,崔瑈心尖发紧,下意识出声唤道:“圆圆!”

      圆圆抬起头后见到是她,大黑眼睛立刻亮若星辰,站起身来蹦了两下,欢喜得连连叫着“姐姐”。

      刚收完伞踏上廊台,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悄悄攀住了她指尖,温热的,稚嫩的,像是被风吹动的蒲公英,带着小心翼翼的热情。

      崔瑈反手握紧了这只小胖手,一边带他往屋内走,一边问:“真是好久没见圆圆了,圆圆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圆圆抬着小脑袋,眼里亮晶晶的,答得奶声奶气:“我每天都会吃饭,吃甜糕,还看鱼,看花,还要写好多好多字!”

      崔瑈正拉他在圆桌旁坐下,听后不免意外,莞尔道:“圆圆还写字啊?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圆圆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屁股利落的滑下了杌凳,再次牵着她的手往东北厅书阁走去。

      书案上已经叠了厚厚一沓宣纸,每张都写满了“一以贯之”四个字。崔瑈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只觉这字虽远远称不上美观,倒也算工整,而越往下翻,越见笔迹歪斜如蝌蚪,这般看来小孩儿的字练得着实有进步!

      崔瑈不意抬头,正望见书案对面的墙上挂了幅写有“一以贯之”的书法卷轴,笔迹恰若铁画银钩,刚劲又漂亮,落款处为“衡如”,就不知是何人所写。

      不过这句话,不仅方便小孩儿临摹,而且正好解释了圆圆练字的效果,还真是凑巧……

      崔瑈收回视线,刹那间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很快就听见自己有些轻飘的声音:“圆圆,是谁要求你写字的?”话到最后,尾音已微微不稳。

      “是那个哥哥。”

      圆圆歪头看她,似乎不清楚该如何说,不一会儿又想到什么,用手摸了摸小眉毛,嘴角抿着笑,“哥哥眉毛黑黑的,长长的,他看姐姐时眼睛会笑,还老是一个人坐马车。”

      崔瑈心跳愈发乱了,下意识问:“会笑啊,圆圆也这样觉得吗……”

      转眼见小孩儿正懵懵懂懂盯着她瞧,崔瑈蓦地弯了唇,片刻前,竟还会期待圆圆给自己一个答案。

      悄悄将“哥哥”在舌尖凝转几遍,她蹲下身,声音愈发温柔:“原来是那个哥哥,他什么时候让你写字的?”

      “嗯……好像是住进来的时候。”圆圆伸出胖指头指向那副字,“哥哥叫我对着它,每天要写完三十遍,写到哥哥回来,就给哥哥看。”

      崔瑈点点头。那就是刚到南府后,他就已经给圆圆安排好了功课,反观自己与薛嘉卉,仅仅是来看过圆圆住的地方,之后便再没有花心思管他。

      如此一来,当初曾信誓旦旦要负责小孩儿到底的两个人,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半途而废罢了,最终仍要他来善后。

      一以贯之。所以,这会不会也是对她的告诫呢?

      看着圆圆眼里毫不掩饰的亲近,她不禁自责过去的不上心,抚了抚他容易睡翘的一绺刘海,柔声问:“圆圆一个人住这儿害不害怕?姐姐的姨母家有个小哥哥,比你大两岁,你想不想和他一起玩儿?等哥哥回家后,姐姐也不忙了,那时我就接你回来,你愿意吗?”

      在圆圆的兴奋注视下,崔瑈就在他的书案上写了张交予姨母卢氏的拜帖,里面简要提及寄养圆圆一事,写完后命人立刻送往周家。很快,当日内便得到姨母传来的口信,言道欢迎之至。

      第二日,崔瑈带着圆圆乘上马车,来到了临江城东的周家。

      二人刚下车,一个两鬓斑白的赭衣男人迎上前,脸庞浮出可亲笑意,俯首请安:“两年不见表小姐,老奴都快认不出来了!这就是圆圆少爷吧?夫人当初一听说小姐到了临江,就开始盼着您归家,今日可算是高兴了。”说完,已有仆子麻利取下车内行李,安静跟在后边。

      崔瑈不由展颜:“周伯气色却依旧如昨,不知姨母身体可好?本来早该看望姨母,前些时候事情颇多,这两日方能抽身,实在是失礼了。”

      “夫人身体都好,不过近来更加念叨表小姐,好在您来了。”周管家笑着回答,殷勤引崔瑈和圆圆入府。

      一路上圆圆乖乖由崔瑈牵着,好奇打量这一间又一间的屋子。其实崔瑈也是第一次来周家,往年只是年节时分在外祖父家得以与姨母一家相聚。

      周家虽作为天下闻名的皇商,然而眼前这座几世老宅却十分敞阔质朴,颇具雅致之风,并无寻常暴发商户的富丽堂皇。

      崔瑈携圆圆跨进正厅时,前方主位处,身侧侍有几个女婢的美妇人情不自禁站了起来,眼里迅速漫上了泪。

      看着这个长得既像妹夫又像妹妹的貌美少女,卢君惠恍如隔世,好像那对年轻夫妇从未离开,只是将所有美好凝化成眼前之人。

      宜安啊宜安,若是见过此刻的绮月,你还会舍得走吗?真是像,太像他了……

      “姨母,近来您身体可好?是绮月不懂事,没来得及早些向您问安。”崔瑈微微笑着走向卢君惠,恭敬行了礼。

      卢君惠回过神,伸手握住女孩儿嫩若柔荑的手,神情温柔似水,“没事,只要你来姨母就满意了。我们绮月又长高了不少,却也瘦了,这两年可受苦了。”

      说到这儿她顿住话音,没再继续,转而看向旁边一直仰头望着她们的小孩儿,笑容愈盛,“这就是圆圆吧?真是个好孩子。刚才我让你表哥去把宣哥儿带来,昨日你姨父抽查他《论语》,那孩子一句都没背出来,今天便开始受罚抄书了。”

      崔瑈不由好笑,周家虽为商户,却极重诗书,姨父就因嗜好诗文兵法得了个儒商之名,父亲仍在世时姨父就常常书信请教疑义,如今小表弟连《论语》都背不下来,怎能不受罚?

      想起那位儒雅守礼的姨父,崔瑈有些意外竟然没见他人,问到:“姨母,不知姨父可在家,绮月还没向姨父请安。”

      “你姨父这段时日格外忙,本来隽儿也得跟着处理事情,知道你今日要来,特意留了一人在家。”卢君惠唇角含笑,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你也许久没见你表哥了,再不见见,到时候都认不出来了。”

      纵使卢君惠语气极为自然,但崔瑈仍听出了其中的打趣,心中不免一紧。

      到时候,便是订亲的时候吧?

      察觉到堂内悄悄投来的数道视线,崔瑈带着圆圆安然坐于厅堂左侧,没过一会儿,一个身着玉色宽袖长衫的俊朗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不停揉眼睛的小男孩,这二人的出现总算引开了那些年轻婢女的好奇目光。

      崔瑈起身,静看眼前人向姨母请安。

      已有两年没见周仁隽了,刚至及冠之龄的男子修眉俊目,皎如玉树临风,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记住。

      周仁隽很快转身面朝崔瑈,目光清和如山岚云霭,浅露笑意:“绮月,许久未见。”

      崔瑈颔首,微笑回:“表哥。”

      目光下移至那个双手捂眼的小孩儿,她走上前摸了下他的小脑袋,问:“宣哥儿,还记得我吗?两年前你送我酥糖吃,我可一直记着呢。”

      那时她长跪娘亲灵前,四岁男童蹲在一旁好奇看她半晌,最后将一块沾满口水的酥糖塞进了她手心。

      听到崔瑈这话,原本抿紧了唇的小男孩忽而抬头,指缝微开,慢慢露出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

      圆圆见了凑上前来,伸头与他对视着,很快便上手将男孩手指扒拉下来。

      见俊秀小男孩红肿似桃的眼睛,圆圆困惑的“咦”了声,崔瑈也颇觉讶然。察觉二人神色异样,周明宣“啊”的怪叫一声再次捂住了眼,小脸涨得通红。

      侍女们忍不住掩嘴而笑,就连卢君惠也笑着摇头,又有些心疼地朝他招手到:“宣哥儿过来给娘亲看看,看你以后还背不背书。”

      她将周明宣拢入怀中,一边柔声说:“这就是你的月姐姐,人都不会叫了,你爹爹见了还不得罚你。旁边的是圆圆弟弟,以后可得好好与弟弟相处,听到了吗?”

      小男孩抬起扎入娘亲怀里的脑袋,又好奇地看了眼崔瑈和圆圆,胡乱点点头。

      周仁隽淡笑,毫不留情地向崔瑈揭自个儿弟弟的短,“昨夜父亲罚明宣将《论语》抄五遍,今早边哭边抄,我看他这进度还得抄上一个月。”

      瞧了瞧她身旁懵懵的圆圆,他目光再次回落于崔瑈,“圆圆以后就与明宣住一个院,已安排好了带他的嬷嬷,每日练字的事也都知道,绮月不必担心。”

      崔瑈点头,下意识伸手揽住了圆圆的小肩膀。她自是清楚周家家风中正,只希望性子活泼的宣哥儿也能多带动圆圆,每每想起那个孤单的小身影,心里就觉愧疚不忍。

      “谢谢表哥如此妥帖安排,这是我写来给圆圆临摹的字,往后就麻烦姨母、表哥和小表弟了。”

      周仁隽接过崔瑈递来的卷轴,“介意我打开看看吗?”他向来就对字画感兴趣。

      “请便。”崔瑈面带浅笑。

      男子轻展卷轴,只见纸上“一以贯之”四字刚则铁画,媚若银钩,融刚劲秀美于一体。

      这位表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字力,难怪能成为赵齐光的学生。只是……

      “绮月可是改了笔势?此字稍稍异于你以往风格。”周仁隽将字缓缓合上,语气虽轻,却问得十分肯定。

      崔瑈不禁弯唇,“表哥记忆甚佳,的确有所不同。”

      她认真模仿那位“衡如”君的字迹,不过是不想违背赵煜的任何嘱咐。既然原作不便随意带出,就只好由她以假代真了。

      卢君惠拉着周明宣走近,任由俩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又见那两个大的聊得风轻云淡,伸手亲昵地理了理崔瑈乌发,眼里含笑:“我家小姑娘愿意‘麻烦’我,姨母自是乐见,隽儿你说呢?”

      崔瑈手指微动,很快察觉周仁隽投来的视线,抬眼,彼此相视一笑。

  • 作者有话要说:  ps.“一以贯之”出自《论语·里仁》;
    “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出自唐·欧阳询《用笔论》:“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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