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147、悸动

　　婚期将至，初三这日午后，崔郅、卢老爷子以及崔瑈舅父舅母等人已抵京。

　　前些日子，崔郅曾去信崔瑈，信中道他欲变卖包含璧山书院后山田产在内的几块地，在京城买处宅院作为她出嫁之所，就此征求其意见。

　　也因着这封信，她开始考虑起先前忽略的许多事来。

　　大周兴厚嫁之风，崔家虽已落没，可叔叔此番筹备的嫁妆却带了掏家底之意，此于普通官身人家已大为可观，然而之于赵家而言，则不甚起眼了。

　　两家家底之悬殊，乃是不移事实。

　　早在去年底赵崔两家定帖时，国子监旁边的澄园便成了她的陪嫁之一，而叔叔明知此事，仍欲另买宅院，显而易见，从礼数上不愿她在赵家那儿直不起腰板，事事仰人鼻息。

　　只是崔郅尚不知晓，如今崔瑈所居住的景园，入住之前，赵煜就已将地契落在了她的名下，后来更定了此处为出嫁地。

　　崔瑈也是此刻方意识到，与赵煜相识的这一年来，自己吃穿住行皆来自他，用得自然而然，丝毫未见外。只是叔叔他们，定不会这般心安理得。

　　果然，一入景园，崔郅惊讶过后，看向她的眼里显出了几分不认同。

　　“绮月，当初信里为何没提此事，眼下再去寻访宅院，还如何赶得上。”

　　此前她只回信定了景园，他又一向放心侄女办事，便未多问，以为定然于礼相合。怎知景园位于宫城前门，占地五重，分量与澄园相比更不一般，又怎是崔家能买得起的？任人都能看穿其中底细。

　　崔瑈沉吟了会儿，正要开口时，却听外祖父也叹了一句：“你这次办事，的确欠妥了。”

　　他环视了庭院一圈，姑且不论地段，光说那花木、山石及至用料造型，皆非寻常。如此手笔，赵煜成婚前送了也就送了，是其心意，然而他这外孙女却不应不作声地受了，还招摇摆至台前，引人议论。

　　然而卢老爷子也知，要在京城寸土寸金之地买上一处过得去眼的宅子，对京官而言也非轻松之事，崔家更是得卖地当物，才能勉强凑够钱。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舅父卢显成看了眼崔瑈，知父亲此话出来，她也不便解释，有心圆场道：“绮月不如再问问齐光大人意思，时间虽紧了些，但事在人为，还是周全些为好。”

　　卢老爷子一听这话却皱了眉，显见不甚满意：“问是定然要问的，只拿不出个章程来，反叫齐光为难。”

　　别到最后，赵煜再送来一处宅院，那崔家就太失礼了。

　　他径自对崔郅道：“若赶不及，周家前年在东城买了处院子，我出面先跟周家要来，后续再补齐地契手续，臻明意下如何？”

　　周家。崔郅犹豫了，当初周家买下那座院子，也是因着崔周两家有可能定亲，眼下再有牵扯……

　　听到周家，崔瑈只怕真惹出事来，赶忙道：“外祖父，此事的确是我考虑失当，先生出宫后会来景园拜访您几位，我先跟他商量，之后再作打算。”

　　赵煜这日是傍晚过来的，下午处理完都察院的事，也终于开始休起了婚假。

　　一下马车，便见那姑娘在景园前门候着，他不由扬了眉。

　　待走近，又笑了笑，道：“今儿这么殷勤？”

　　未免令他受宠若惊了点儿。

　　崔瑈如何听不出话里深意，对上他悠长目光，亦是莞尔，只顾及侍人在场，没有多说什么。

　　进了门，与他距离愈发近了些，并肩而行时衣袖似有若无触着他的，有种心安的愉悦。

　　待跟旁人隔得稍远后，她方说了午后发生的事。

　　“之前只道得保住书院后的田产，没多虑及叔叔想法。此刻想来，以景园为出嫁地，是有些引人瞩目了。”

　　璧山书院倚山而建，意在清净，若卖了田产引人进来，反而有失书院建立本意。只如今叔叔掌管书院，她不想因为买一处不会久住的宅院而大动干戈，然叔叔向来不占便宜，定要在赵家面前表明崔家立场。

　　她轻凝着眉，犹豫后还是说：“不如另定地方，景园一事，我都交代不了。”

　　语气中没缘由地对他含了嗔意，一听就知该是被长辈说了。

　　赵煜听完，唇角带了笑，道：“没事儿，那边我去说，你不用管。”

　　话音落下，崔瑈微愣，不觉又看了他一下。回转过目光，忽然间有些心悸，为他出面揽下前事而泛着甜。

　　送了园子还得好生说服人安心接受，没想到这等费心费力的事，有一天竟会落在齐光大人身上，真是好玩儿。

　　即将转过月洞门时，崔瑈不知从哪儿来的冲动，也不顾忌后边仍跟有人了，身体贴靠近他，伸手环住了男人的腰，一下令对方止了步。

　　赵煜唇边漾了笑，正侧过来看她时，崔瑈已踮起脚尖，右手攀在他衣襟上，将人拉近，仰头吻住了他。

　　尚来不及意外，赵煜俯身握住她腰，顺势加深了吻。得她这般主动，他受用之余，未免遗憾待会儿还得见人。

　　很快，再顾不上多想其他，心神已全然沉醉于女孩儿的樱唇蜜液，渐渐地，全无抵抗地任那香软小舌亲临游弋，如吮玉露……

　　甫看到大人与小姐交颈亲吻，晋臣立刻低了头，回身止住了后边人的靠近。

　　他心中自是惊异的，便不提初次窥到大人此般私密，只看小姐右手动作，便知二人之中谁居主导。

　　这边，崔瑈已想不起出格与否了，鼻息口舌间皆是他清爽味道，如同置身于那个古木参天的林野中。

　　也许早在那时，早在他风波不动地向她步步走来的那一刻，她便想这样深深地吻住他，在他急促呼吸中感受彼此藏匿的悸动。

　　因赵煜出面，最终还是将景园定为了出嫁地。

　　崔郅原本提议换地方，也是要向赵家表明态度，崔家虽不复过去声名，但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破落户。赵煜明言理解，一句“绮月住惯了景园，以她为重”，如此明晃晃的偏袒，一下让长辈也无话可说。

　　还需多说什么呢？赵煜早做得了赵家的主，只要他说可以，旁人如何议论也无关紧要了。

　　崔瑈一旁听着，心思悄然间已游移。

　　上次听他唤“绮月”，还是在晋城的那个月夜，后来，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他皆多唤“崔瑈”，或因正式场合，或调笑中带了珍视。而他亲自取的“攸宁”一字，竟从未当她面唤过。

　　时至今日，他则再次唤了她小名。

　　崔瑈极快地弯了唇，觉出了其中难以言喻的微妙。

　　他这般突然改口，似有意顺着叔叔和外祖父的叫法，以拉进与她家人的关系，然而又不尽乎如此，仿佛夜色中不意绽开的花蕾，借朦胧遮掩那初绽的旖旎。

　　这还是崔瑈舅父舅母第一次见到赵煜。

　　过去曾听说其传闻，本该心有准备了，然而真正见到本人后，依旧惊为天人。

　　世间真有如此人物，丰仪言谈无不令人如沐春风，仅仅见上一面，已然心愉忘言。

　　相比赵煜，崔瑈在卢显成心里则太过稚嫩了，阅历尚缺，虑及此点，心思也活泛不少。

　　成亲前夕，当舅母余氏携了一个红木匣子进来时，崔瑈隐约有了猜想，脸热之际，起身将人迎了进来。

　　“绮月准备歇下了吗？舅母过来看看你，看一眼就走。”

　　崔瑈笑而不语，等舅母落坐后，跟着一道坐在圆桌同侧。

　　眼前少女方沐浴完毕，亭亭如青芙蓉，肌理腻雪，余氏含笑看着，某一瞬间，好像也回想起自己出嫁前夜时的心情。

　　“对明日诸事，可还紧张？”她放轻了声儿问，神情中带了温柔。

　　崔瑈闻言摇摇头，看着舅母笑，“不紧张。”

　　即便是提及明日事的当下，心也再一次微缩着，仿佛被人揉捏于掌心，可她知道，那不应是紧张害怕。

　　明日意味着什么呢？嫁给他，与他结为夫妻，还能有比这更美好的际遇吗？此刻，她未能早下结论。但她清楚，只要想起他，某种巨大的幸福感便将她整个人包围，美妙胜似幻境。

　　余氏不落痕迹地观察着崔瑈。

　　即便在亲人面前也极少流露喜怒的姑娘，兴许是想到了心上人，长睫轻覆，眼角眉梢间皆氤氲了笑意。

　　笃定，愉悦，如同白日间看向那位大人时的神态。

　　看似不动声色，然而望向他的眼神中，毫不遮掩对那人的欣赏与爱意，自然坦荡。

　　余氏心底淌过了数念。

　　她自是清楚夫君的考量，不过是担心崔瑈不知事，过去亦缺女性长辈教导，只怕笼络不住赵煜。

　　可自小聪明，连赵煜这等人物都拜倒其裙下的人，又怎是一般姑娘？端看她对赵煜态度有敬无畏，便知根本用不着自己多教，话说多了还怕惹上麻烦。

　　按她说，若是这位外甥女什么都不懂，未必不会更合那位大人心意。

　　曾为先生，便再尽一次教导之责，又有何妨？

　　看着崔瑈，余氏微微一笑，将随身带来的红木匣子轻推至桌面中间。

　　“这里面的东西，绮月可略看看。时候不早了，明日事繁，早些休息才紧要。”

　　将人送走后，崔瑈回到了桌前。

　　伸手拨开锁扣，匣子打开，果然是先前所猜之物。

　　既有肢体交缠的陶俑，也有涵纳千百姿态的春宫图册，可目之所及，皆过于直白粗陋。

　　那时的人，若旁观来看，真会如此难看吗？真真恰若动物交合。

　　此一古怪念头闪过，她不由想象着与那人裸裎相见的样子，然而光这样一想，心已开始发烫，渐有燎原之势。

　　不行，不能多想，睡不着可怎么办。

　　她有意驱散这份心思，转而翻开了放在最底层的册子，原来，是本房中书。

　　然而，相比稍欠美感的人物像，细致入微的叙述，却令她心神顿乱。

　　“红炜之下，意欲昏昏……含情仰受，伏枕而支腰，据床而峻膝——”

　　崔瑈一下合上了书，某些画面瞬间闯进脑海，好像被再次卷入那些与他在一起，于边缘触探的夜晚中。

　　也许，难为情只是错觉，她心中此刻盈满更多的，乃是大胆无忌。

　　她想要他。

　　在她稚嫩、想象贫瘠的睡前时光中，她只幻想过他亲吻她的样子。

　　明日，该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