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145、周礼

　　第二天，崔瑈本以为自个儿来得够早了，可走进文澜阁时发现，同侪们竟已到齐，三四个围聚闲聊。

　　今日经筵，于翰林院而言无疑是个大日子。在场庶吉士，皆仅在殿试时得以初见天颜，如今圣上特旨旁观，此番再次面圣，可谓难逢之机。

　　也不怪朝野称羡翰林，近趋中枢若此，近见寻常官员一生难见之人，得天独厚。然而相比过往经筵，此次之特殊，乃在于一人，赵煜。

　　这将是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这位名满天下的江左赵家掌舵人。

　　同为士人，为学数年，可际遇悬殊有天渊之别，怎不叫人嗟吁好奇？正因此，每当崔瑈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都随她而动，与那位大人有关的人事，总引人万千遐想。

　　看着她与赵峤几人聚聊，杨昭目光变得晦暗。

　　早就听闻此女常住北府，怕已向赵煜自荐枕席，如今即将与自个儿老师同场，竟不见她有一丝忸怩。对此，他既觉其厚颜无耻，又隐隐带了些嫉恨。还有何人能与她相比，她所接触的圈子，旁人已拍马难及了。

　　扫一眼周围同侪，不意瞥见游阆眼中的专注，果不其然，其很快便与黄复往崔瑈那儿走去了。

　　他惊讶过后便是讽笑，男男女女最易生事，只盼游阆胆子再大些，最好能惹到那位，那才有看头。

　　这边，几人正聊着今日两位大人将讲授何种经典。

　　吴崧对此也不回避，“祖父在家中未曾透露，只姑且一猜，《帝鉴》《通鉴》等多作日讲之用，此次听者众广，很可能以五经为选，五经中又以《易》为宜。”

　　崔瑈心知其话有所据。除去圣上少时好《易》外，吴一本早年亦凭《易》起家，这位老大人以文气著称一时，时隔多年再讲，论《易》，也的确为一选择。

　　赵峤却不以为然，“这般说来，阿兄当讲《书》了，可前边几次，《易》《书》已翻来覆去讲了个遍。”

　　“人相异，解经亦不同，可谓见仁见智。”吴崧只当他口风紧，径问：“齐光兄可有倾向？”

　　“尚未听说。”赵峤一笑，紧接着又道，“不过，你这话也问不对人。”

　　几人瞬间意会，各自笑而不语。游阆不自觉看向崔瑈。

　　离下月初八成婚仅剩十一天，私下里，这般明晃晃的玩笑愈发多了，崔瑈也不介意，知道几位好奇，笑了笑说：“兹事体大，未曾问过大人，也着实难猜。”

　　她自若受下了调侃，脸上未见羞涩，然而光是提及那人，眉眼神情之柔和，恰若风拂春水。

　　游阆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一天竟能如此体察入微。

　　“吴首辅经年后再次出山，此次又乃齐光大人首次讲课，我是真羡慕科考士子们，今日过后，便提早摸到方向了。”

　　黄复不免感叹，大家也心知肚明，吴首辅、赵煜这等高位者所选论题，十有八九将决定科考风向，有门道的皆翘首以待呢。

　　两刻钟后，瞿大人领着诸位学士来了，庶吉士们已各至其位，安静等待前往文华殿。

　　因圣上恩旨，此次庶吉士也能入殿，而位置早在二月底就已排好。二十七名庶吉士分列三行，位序似依二月旬试排名，只不过也有例外。

　　——旬试第一的崔瑈却位于一行第三，赵峤、游阆反排其前。

　　彼时就有人猜，这便是举荐与进士出身的差别，或言崔瑈以女子身份，终不好居首代表庶吉士，甚至还有人猜，此乃赵家授意下的避让。

　　崔瑈先前也曾闪过数念，虽以一两场考试结果为据，算是明了直接，但也沾了机运之嫌。帝国向来重资历，这般重要场合，后入馆一年的她乃为新人，尚担不了如此门面。

　　很快就将此事搁置一旁，非自己能决定的，多想也无益，她满心满眼都是期待已久的讲课。随着时间迫近，竟无比清晰地察觉到呼吸心跳的变化。

　　最快乐的时刻，都是在走向他。像是朝万川山风走去，任其无拘穿身而过，心难以自抑地变得鼓胀。

　　天际晴蓝，文华殿巍峨秀丽，绿色琉璃瓦映落满目光辉，气象万千。

　　巳时，仪礼正式开始。

　　御座下方两侧，内阁以及六部、三法司、五寺正职依序而入。崔瑈定定望向某道身影，一众阁部大臣中间，年轻男子丰神俊朗，光华灼灼若神。

　　自他一出现，无需任何言语，顷刻之间，殿外的庶吉士们已猜出其身份。

　　崔瑈敛目，随翰林院队伍往左殿的几位阁老后方而行。

　　鸣赞官唱礼，叩拜。

　　皇帝居御座，南面讲案，两侧官员相对而立。

　　站定后抬头，从人群间隙中望向了对面第一排正中间，只可惜，视线被前排翰林学士挡了大半，仅能瞥见赵煜左侧肩膀一角，但极幸运的是，恰能瞧见殿中央的讲案！

　　她心口一松，这也足够了。

　　今日两讲，吴首辅为先，翰林学士瞿颂任展书官，缓展案面书册。

　　等吴首辅一开口，先前猜来猜去的几人才知，没人猜对，其所讲并非《易》学，以阐发本人学术要义，而是赵峤开玩笑的应由赵煜来讲的《书》！

　　“帝禹曾言：‘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今所论，盖出于此，君明其德，臣晓其义，修平政正，天下定也……”

　　这下所有人都明了，吴首辅为何以《尚书·大禹谟》起论了。这位老大人开门见山，并不讳言所讲意旨，此次经筵既命六部三司五寺列席，讲授对象便当然不只有圣上一人。

　　这正是一场君臣共学之会，深应时事。

　　于是，那后面的每句原典之文，似乎都有影射当下之义。

　　为君，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

　　为臣，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矜不伐，不自居功。

　　既有对皇帝偶耽于作诗游乐的劝谏，也牵涉当下朝议最急之事——俞大成的是免是用，以及关于蒋储受贿的传言。

　　吴一本望向皇帝，目光炯明，见后者态度端正谨慎，不论其心里如何想，面上功夫都无可指谪。

　　为君第五年，依旧有此雅量，已初现仁君之端。

　　对于这位年轻帝王，他愿寄予厚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吴一本稍缓了缓，强压下涌上喉头的咳嗽，殿内静然无息，可闻针落。

　　一瞬之间，许多念头已无声滑过。

　　人皆猜，此次以《易》论学，或为他不二之选。他亦知，自己难与赵公比肩，后世多半只视他为过渡之臣。

　　居官四十载，入阁十三年，未敢懈怠，可衰弱日病，终有竟时。

　　左侧那位年轻人，终将接下这千钧之重。新旧更替，天道所存，也是今日之意义。

　　赵煜何尝不明白，不自居功，持守中道，亦是老先生对他的嘱咐。

　　身临权力之渊，一朝错，万劫难安。

　　年轻的左都御史大人走出右班列，朝讲案徐行而去，所有人目光都追随于他，就连皇帝也不例外，精神也跟着提振一新。

　　站定，年轻君臣遥相而对，如日月同升。

　　从这一刻起，帝国大臣们已隐约意识到，嘉祐朝的余晖真正落下了，另一个时代已然开启。

　　崔瑈目不转睛，熙熙臣僚间，他独立中央。某一瞬间，她好像只能望见他一人，余者全隐，然而就在下一刻，又再清楚不过地察觉到此时、此地、此境。

　　为学与为政，千百年间士人从未有所析分，以文称道的吴首辅如此，他亦然。

　　经筵之上，注定道统合一。

　　翰林学士吴启宴立于一侧，充任展书官，动作有条不紊，而崔瑈已下意识屏住呼吸。

　　“《叙官》有言：‘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男子声音徐徐悦耳，恍若玉石相撞，可此话落下，无异于石破天惊，在诸臣心中骤掀波澜！

　　平日何人讲论《周礼》，皆不出奇出格，可如此重大场合，由赵煜所讲，则意味甚殊！

　　《周礼》何书？乃篡臣王莽另治新朝之纲，托古改制之据！而赵煜今日，竟丝毫不避其中隐晦——

　　一时，众皆骇然。

　　崔瑈心如擂鼓，响到她自己都能听见了。

　　早在去年，就已猜到了他的变革之心，正因如此，她对历史上的数次变革也愈发熟稔，这几日闲暇时更特意寻了《周礼》来看，甚至昨夜还曾被他撞见。但怎能想到，他真以《周礼》为首声！

　　原本对赵煜言及《周礼》用意仍抱犹疑的人，在听到接下来的话后，已不再有半分模糊。

　　“先王之道，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莫具乎《周礼》之书。孟子言：‘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

　　赵煜语调向少抑扬顿挫，亦乏慷慨沉郁，可其中的从容笃定，却自有雷霆万钧之重，引人臣服。

　　文华殿内，仿如万丈波澜后复归于阒静。

　　她远远望着他，不论何时何地，亦不论何事，他总安若磐石，风波不动。无人能猜到他下一句为何，便是她，也只等雾霰散去后，才能将过往串联起来，理解那草蛇灰线之笔。

　　“何谓先王之道？其本在于养性，其要在于安利，其道在于正风俗而已。先王之道可以传诸言、效诸行者，皆其法度，而非神明之用。”

　　“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索天下之材，教、养、取、任，皆有其道。进士者，但以章句声病，苟尚文辞，小能也；经学者，徒以记问为能，不责大义，蒙鄙也。聚天下之材，当使通才之人难赘于时，高世之士不排于俗。”

　　正因此，所学为何，何以用才，成了一切相遇的缘起。

　　“盖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聚天下之人，不可以无财；理天下之财，不可以无义；轻重敛散之权，不可以无术。以至诚求利，则天下与之。故王者之道，虽不求利，而利之所归。”

　　“徒法不足以自行，天下治平，更在于风俗。风俗之变，迁染民志，关之盛衰，而今士弊于俗学已久。言及《周礼》，缘其洽合先王之道，效之以正风俗。所谓变法者，戚戚然求合于古迹，而不知权实之变，似应变而实不变。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方有道者之所能。”

　　崔瑈一字字听得仔细，旁人的何种反应已与她全不相干。

　　毫无阻碍地，便能将赵煜所论与游学之行一一对应。不论是从京畿到河东、中州，再到江右、江左，还是终至那西北九边之境，她亲眼见证了帝国风俗之变，一步一行的回忆如潮水般涌起，澎湃声近在耳畔。

　　她从未问过他，世事流变之际，阴阳间杂之时，如何一以贯之？她的个人困惑，早已因他本人身行处世而得解，然而今日，却是他首次公开表露对于天下政制的看法。

　　此之于其他官员而言，不可谓不震惊，但观皇帝态度，想必早有所知，一时尽皆翕然。

　　去年言“绍治新政”，尚名不副实，然自今再言，已确切无疑了。

　　经筵结束后，皇帝于天顺门赐宴诸臣，不仅破例亲临，对尚无官身的庶吉士们也特赐入席，显然圣心甚悦。

　　庶吉士这边与文华殿中的位序一致。崔瑈前面仍有两排座位，但相比殿中，间隔疏朗不少，席间气氛也更显松弛。

　　对身处众男子中的唯一女子，不少人便是想不注意也难，何况其人姿容殊绝，落落出挑。

　　赵煜自然早就发现了她。

　　崔瑈左右两边既非赵峤也非吴崧，旁边一男子不知跟她低声说了何话，便见她浅绽笑颜，很快，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眸往这边看了过来。

　　皇帝与吴首辅正话一段落，恰在此时，张襄合开了口：“回想赵大人方才所论取士之制，臣记得去年翰林似有篇文章，也谈到了人才取用，与今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很快起了兴趣，看向翰林院那边，“何人所写？能先于齐光持论，倒也难得。”

　　听到这儿，别说崔瑈本人都听明白了，就连旁边的游阆、黄复，都已觉出情况敏感。去年底崔瑈得入庶吉士，其文章的确涉及官僚选用，而张襄合有意在众臣面前点明，该让人如何作想？

　　没人会认为赵煜挪用崔瑈之说，相反，只会猜测崔瑈入选得来不正，其文实为赵煜手笔。

　　瞿大人看向了对面，在赵煜无声首肯下，回了话：“回圣上，是去年国子监监生崔瑈，入选庶吉士时所作。”

　　“崔瑈？原是如此。”皇帝略想后记了起来，上次正因改字之事，突发奇想欲见一见这姑娘，遂特旨令庶吉士旁听。

　　他很快便从翰林院诸人中辨识出了她。少女肤白如美玉，见自己看了过来，恭谨起身行了礼，亭亭而立间，堪为旖旎风景。能入赵齐光眼的人，早就叫他十足好奇了。

　　得皇帝颔首示意后，崔瑈方再次落坐。

　　“难怪，既为赵大人高徒，承师学问，自理所应当。”

　　张襄合语声含笑，竟不遮不掩地揭了那师生身份，而此话也令气氛一下静了不少。

　　她端坐在位，瞬间感觉到周遭的审视目光，尽皆直白无忌，便是如此，也只作不察。

　　皇帝虽觉张襄合这话颇不合宜，到底让齐光下不来台，但好在今日少言官在侧，于是也起了几分玩笑心思。

　　“赵崔两家百年之约，先于授学，也算得上提前履责。”他看向赵煜，温文而雅：“名正言顺之时，指日可待了。”

　　见皇帝如此回护，在场诸臣感慨之余，也因话中机巧会意一笑。

　　人言“枕边教妻”，或曰“夫为妻纲”，夫之于妇，亦有“教”之责。

　　无声无息间，暧昧周游流动。那一道道望向赵煜的目光中，皆带了几分难以言明的调笑，既理解，亦不乏艳羡。

　　身居高位，面对姿美动人的年轻姑娘，纵使难以把持，也是人之常情。

　　“承蒙圣上关切，煜静待佳期。”

　　赵煜转回头，与对面那道视线交汇。

　　她安安静静看着自己，眼眸清亮如水，未作娇羞垂颈，以满足好事者的趣味。便似局外人，对那些男人间的默会风流熟视无睹。

　　满座之间，唯一人独立于旷野，形单影只。

　　他微微笑了，平和从容道：“人言教学相长，实则人无常师。既有善论，今日复现，正为同声相应。”

　　道相同者，终有一天会在旷野上相遇，或早或晚。

　　无可自抑地，崔瑈眼里也漾开了笑。

　　被他触动，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她无意向任何人自证，剖明心迹，而对他的心意，却也害怕以言语道出，担心流变轻浮，徒留巧言令色之嫌。

　　便日思夜念着，那独属于他与她的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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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城夏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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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小伙伴们，正文估计还有一章就结束了，婚后会作为番外。需要说声抱歉，本月内极可能完结不了，祈盼各位记得它，可以过段时间来看（9月中旬左右）。很舍不得这个故事，不敢轻慢对待。ps.尽管写得慢，但也在想下一个故事了，名字都想好了。《行思坐忆》说的是士人文臣，下一个故事则讲皇帝。希望大家多多关注哇，有人可以分享是最大的动力>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