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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西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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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的迎宾人员主要出自鸿胪寺、行人司两个衙门,由鸿胪寺少卿领队,而崔瑈也早就从吴启宴大人那儿知道,如今任鸿胪寺少卿一职的,正是薛朝宗。
两相见面,她颔首后已不再多言,转身上了马车。
看着女子袅娜背影,薛朝宗很快收回视线,无谓笑了下。
从京城到甘州庆平,途经三州九县,近两千五百里路。一路上,行人司左司副方守青对崔瑈很是关照,其人也极为健谈,山川、名物、风俗无不涉猎,每行至一处,典故传说皆能娓娓道来,引人入胜,尤为难得的是,还不给人显摆之观感。
闲聊间得知,方家有个女儿只大了她三个月,即将入国子监就学,这除去以女儿拉近关系外,方守青不多时将祖上经历也吐露干净,丝毫不忌交浅言深。
崔瑈一直听得仔细,这下也知道了,这位方大人与自己还大致算得上同乡。
原来,方守青祖籍乃定州范阳,曾祖父时因军屯迁至西南新辟疆地,祖父考得秀才,一生在地方治学教书,其父则更进一步,做过黔州永城的儒学教谕,这也是方家入仕的起点。而方守青本人,更是成了家族中第一个进士出身之人。
“年少时我运道不错,十八岁得中举人,后专攻《礼经》,然而九年间会礼部试四次不中,第五次进京路上不意翻船落水,因之病了一月,很有些惊险。”
望着身前黄河,方守青手撑船舷扶栏,语气轻松,只将那段曲折经历当作趣谈。崔瑈一旁含笑听着,心知其中艰辛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他回忆着往事,眉目舒展着:“当时确有些气馁,想着不如算了,托人在京城寻个差事,往后再作谋划,结果遇到一个占星道人,说我这次定能考取,没想到,最后还真应了他的话。”
方守青说完便笑了,崔瑈也不禁莞尔。早就听说每逢科举,京城背地里占卦之风极盛,想来那时算命先生也说不出难听话来。
也是,苦读数年,只等鱼跃龙门,谁又不想求个好兆头?或是仅寻一个坚持下去的缘由。此役一失,便得再熬上两年,年复一年。
眼前黄河河道宽阔,不时听到水流拂过船身的哗哗声响,却再不复记忆中的汹涌。
红日下沉,辉光落在黄河水面上,随水波摇晃着,金灿灿的,耀人眼目。
就在此刻,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人,想起了黄河边上他的背影。过去曾觉命运回环往复,手握成空,如今却只萦绕了几许温暖的遗憾。
要是他在就好了。
或许,他也曾在此渡河,而她正在重走他走过的路,看他曾看过的风景。
“大人既崇儒学华风,又晓边地风仪,从新域步步行至帝都,又终立帝国中心眺望九州四海,反观来路,仿若水到渠成。”
她声音轻浅,细细感受着带了些微凉意的风,将河面也吹得波光粼粼。
不是不知方守青看中了她身后之人,有意结交自己,但跟着他的话,好像一下望见了那个积淀三代人努力,以孔孟之道为竹杖,从边地走了十余年才终至九州的人。
她亦是如此,持守一心的天下士人也皆同此路。
有人生来就在山顶,不忘下山遍历世事,也有人花了半生时光,才磕磕绊绊来至山下。不过,终将殊途同归。
方守青听出了她话中真意,不免有些动容,展颜一笑。
江左赵家未来的少夫人,多少人想要结交也绝无门路,他已是费尽心力了,其实,若此刻面对的是薛朝宗,他未必会提及此事,顺风顺水的高门公子,恐怕很难感同身受。只是未曾料到,年少成名又背靠赵家的她,竟会如此敏锐易感。
一队人就这样沿着宽阔驿道往西而行,越走绿植越少,放眼望去,群山起伏,满目苍凉。
崔瑈还是初次见到这样的风景,将车帘拉起一角,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心底渐渐生出一种静穆之感。
与繁华似锦、人烟阜盛的中原相比,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真奇怪,她想。只要站在山川苍野之中,就会发现,相较于天地,人是那般无力渺小。然而,士大夫治下的帝国,又再真实不过地统治着这片地方。来自千里之外决策中枢的任一决定,都将给这里带来延绵百年的深刻改变。
人口迁移,互市通商,军屯、民屯甚至战争。史书上的短短字句,一笔带过的是数代人的命运。
察觉到鼻腔湿润之感再次袭来,她不由微仰起头,寻了手绢轻抵鼻端。
要说与新奇感相随而来的,乃是些水土不服之症。许是气候太过干燥,前几日崔瑈总感觉嗓子有些发痒,起初没多在意,只喝茶水缓解,然而一天时间不到,鼻子也开始出血了,血量还日益增多。
好在宋如懂得医术,连续为她针灸了三日,目前已见好转。即便如此,孟夏也吓得够呛,只担心再有闪失,立刻便将情况传往京城北府。
崔瑈虽有意不对外声张身体不适,却还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一路行来,迎宾队伍入住的皆为朝廷驿舍,每逢地方长官宴请,薛朝宗只一并拒绝。至平阴城外时,前来迎接的曹知县告知,梁州都指挥同知骆政已在驿舍等候。
崔瑈头一次听说此人,虽觉意外,倒没有多想。唯有薛朝宗心念微动。骆家与薛家向来交往不深,自己怕是惊动不了这位大人,令他特意从百里外的梁州州府赶至此地。
临上车前,薛朝宗单独叫住了崔瑈。
“攸宁。”
前方女子穿了一件茶白暗花缎织锦服,黛兰色下裙,人纤秾有度,亭亭玉立的似幽兰。相距两尺,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馥郁香味,丝缕不绝……在她转过身前,薛朝宗恰好收回了流连目光。
“骆大人乃嘉祐朝名将、威宁侯骆英之子,现任梁州都指挥同知。想来稍后定有宴请,若没猜错,他此次专门前来,当是为了见你一面。”
他虽未把话说透,但几近明示自己与骆政并不熟悉。
崔瑈了然,一州军政要员本不必亲自接待朝廷迎宾官员,看来,只可能是因着赵煜的缘故了,遂道:“多谢薛少卿告知,在下听候安排。”并未直接应下赵煜与骆政的关系。
见她回得滴水不漏,薛朝宗心如明镜,沉吟片刻,方笑道:“若实在不行,我一人出席即可,骆大人那儿我会解释。”
她一时没听明白,掀眼望了过去。
与那双澄澈杏眼一经碰上,薛朝宗略弯唇角,声音愈发放轻:“你身子可还能坚持?无须勉强。”
男子黑眸沉沉,视线终究忍不住下移至她娇艳嘴唇、脖颈,稍稍一顿,继而才缓慢落回脸庞,眼底已带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是关切——
崔瑈忽觉一阵恶心泛起。
时隔不久,便再次遇上了霍彦洲式的人物,自恋于个人魅力,嗜玩暧昧。隐晦示好,眼神相交,终至肢体接触,不过是为了步步试探猎物底线,赏玩对方的含羞带怯。
进可攻,退可守,不让人抓住丝毫把柄。
但他们又是否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实际上只如腐肉一般倒人胃口么?
她面上并不显露,直直回视了过去,“无事,多谢挂怀。”语声和气依旧,仅眼底带了几分审视,仿若旁观之人,与己无关。
见她这般不接招,薛朝宗心里一哂。还真想看看此女没攀上赵煜之前,面对自己这等地位的人,身段该放得多低,又该有多柔媚……
他不免觉着遗憾,很快,点点头,回转正常语气:“行,有问题可随时告知我。”
他笑了一下,有心圆场:“不然,只怕回京后,齐光兄唯我是问了。”
崔瑈也微微笑了,便顺着下了台阶,吝于多说半句话。
正如薛朝宗猜到的那样,骆政此次的确是奔着崔瑈来的。
数年前赵煜到安州时,正是骆政接待的他,如今调至梁州,又知崔瑈将途经治地,万不会错失这次机会。
虽已清楚崔瑈深得赵煜看重,然而骆政在看到晋臣后,仍有些意外,就没料到赵煜直接将其心腹都给了崔瑈用。
宴席上,骆政待崔瑈尤为恭敬,在旁人看来,其举止近似于自视为赵煜亲信,处处妥帖。
旁人也很难想到,看着便稳重内敛的大员,一旦上了心,竟会将宾客照顾得再细致周到不过。
薛朝宗、方守青等人虽未觉出受到冷落,却无比清楚,今夜的主角只有一人。
只要是崔瑈多动了两筷的菜,不一会儿便会有相应菜品继续呈上,一旦是她提过的话题,骆政总会不着痕迹地围绕此而推展,句句有回应。
崔瑈自然察觉到了这位骆大人的关照。赴宴之前,她曾从晋臣处有所了解,此人与赵煜的关系称不上太近,却也算不得疏远。然经此番相处,骆政待人接物的功力只叫人叹服,那毫不作伪的亲近仿若春风化雨,不经意间已润物细无声,不留婉拒余地。
她虽摸不准情况,好在仍记得赵煜的那句话。
——既不偏听偏信,也不杯弓蛇影,以不变应万变。
有侍人端了青瓷酒壶上来,骆政见了,顺势为她介绍道:“小姐能饮酒否?这玉浆颇具特色,值得尝尝。”一边说,一边示意侍人布酒。
崔瑈清楚饮酒容易叫人兴奋,只害怕失控,从来就不在外人面前饮酒,于是直接回:“平日里是几不沾酒的,倒是可惜了。”而且,即便赵煜未明言,她也知道,他是不建议她经常喝酒的。
一想到那人对脑子的看重,崔瑈抿抿唇,莫名觉着想笑。
不过紧接着,她视线便被那细细酒柱吸引,见其色纯如玉,汁稠郁白,隐有桂花香,不由有些意动。
骆政记得赵煜也不怎么沾酒,此刻更不好相劝,以防冒犯。不过他观察入微,察觉崔瑈似生出了兴趣,便体贴解释:“相较于寻常果酒,玉浆更不易醉人,口感绵软清甜,传闻李太白好饮玉浮梁,说的便是此酒。”
见崔瑈依言端了小酒盅,置于鼻端闻了下酒香,他含笑继续说:“数年前齐光大人来时,曾品了一小盅,说味道不错。有大人此话为凭,小姐不妨一试。”
话音落下,在场之人脸上都浮现了笑意,不约而同端起了杯,方守青更是捧场,道:“齐光大人都夸过的,那我等可不能错过了。”
薛朝宗对上他投来的目光,跟着一笑。宴席上,气氛因此事瞬间热闹了起来,尽管从未见过赵煜,可光听其名其事,仿佛都离权力更近了一步。
他不由看向旁侧两人。她正听骆政说话,神态从容放松,不知听到了什么,瓷白脸庞上忽而梨涡显现。
薛朝宗淡淡收回了目光。然而,骆政有意讨好崔瑈的神色,却如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心底,令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堪。
骆家以军功起家得封侯爵,势力深植西北,今夜便是父亲在场,恐怕也得不到骆政如此礼遇,遑论是他。
可崔瑈又凭什么,她不过是倚仗了江左赵家之势,借了赵煜的光!赵煜,他自幼便对那人有种不可道明的嫉妒心。
“既生瑜,何生亮”这句话,世上怕是无人比他感触更深。
不论他如何优秀,如何受人追捧,在旁人眼里,他也永远不能与赵煜相提并论。正如薛家只能与李家、裴家、王家并列一般,再无世家能与江左赵家相称。
他忍不住揉了下眉心,心知对于崔瑈,自个儿有些放纵了。但只要想到,赵煜的女人会背着他移情于旁人,就算是短短一瞬,他也会觉无比满足。
回想起白日里崔瑈的正经,渐渐地,薛朝宗轻勾了下唇角。
世间女子皆肤浅,总要确证自个儿天下独一,执着于水月镜花的偏爱,对此,只须简单施舍,满足其虚荣,便可诱其沉沦一生。
便做得隐秘些,只他与她心知肚明,便是赵煜的女人,也不会成为例外。
崔瑈早就留意到某道视线,却无意搭理半分,她心神已全被方才骆政的话给吸走了。
“齐光大人七日前已来信叮嘱,边境不平,局势晦暗,小姐此行我会派人一路护送,您亦多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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