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135、进退

　　赵煜自请停职的消息仿若惊雷，引得皇城上下人所共议。

　　在此之前，何人能料到俞大成一事会愈演愈烈，那孙缙跪门死谏之举，更是将朝堂公然撕裂成了两派，不仅如此，还令得那位赵齐光大人都暂避锋芒。

　　当消息传到文澜阁时，庶吉士们纷纷感慨品论。尤其是听说崔瑈成了孙缙开骂的靶子后，不少人都觉痛快。瞥了眼同侪脸上的意味深长，杨昭笑笑，这不正是把他们这些人的怨气也泄了一通么。

　　可没等舒心多久，却见崔瑈跟在馆师身后走了进来，而吴大人接下来宣布的事，再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圣上钦点，由今年新入馆的庶吉士崔瑈代表翰林院，随礼官出行以作御制诗，迎接柔国朝贡使团。

　　该如何形容各人听到此事时的表情？先是怀疑可曾听错了，继而茫然，渐渐的，脸上才浮露出震惊。

　　如此说来，正可谓一退一进，一隐一显……回过味的人，只久久难以置信。

　　又该叫人如何去相信，长年浸淫于权力场的赵家未来家主，会甘愿退居人后，仅为给一女子让步！

　　这下，周围人看崔瑈的眼神是更加不一样了。

　　杨昭心中发沉，此举无异于将崔瑈送出去镀金，外边随便走一遭回来，再交上一首不定是谁作的御制诗，往后留馆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瞧瞧，便是同为赵家人的赵峤都享受不了这般待遇，这崔瑈，可比他预想得更有手段。

　　而有些离谱的人已开始遗憾，当初爹娘怎么就没把自个儿生成个女的呢？还得是入得了那位大人眼的女的。

　　崔瑈自然不知旁人隐秘想法，若是知道了，倒能感受一番世间大同。又是谁说男子定然独立自强来着，想做菟丝花的可多了去了。慕强趋利，本性使然，怎分性别年岁。

　　赵、吴二人走了过来，察觉到自消息公布后，崔瑈始终没怎么说话。想了想，吴崧有心开解道：“齐光兄行事向来有据有度，攸宁无须过多担忧。”

　　之前为显亲近，他一直随赵峤唤她“绮月”，然经今日一事，心想，还是唤那位大人亲自所取之字，方更妥当。原先自以为多少摸到些底，谁知依然小看了崔瑈在赵煜心中地位。

　　崔瑈极为敏感地留意到吴崧的改口，唇角微翘，一下便了然其中原因。

　　还没等她开口，赵峤又道：“眼下不如先想想迎宾的事，离队伍出发可不到两个时辰了，方才馆师嘱咐你的，定不少吧？”

　　他也担心崔瑈一时会钻牛角尖，怕她不忍赵煜因她遭人弹劾不说，还退让至此。

　　然而，崔瑈自己却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自责，甚或难过。尽管眼下尚未离开，就已开始想念那人了，想着他的处境，猜测他每一步背后的缘由。

　　“可不少么，这一去得近一月，等到回京日，想必也春深愈浓了。”她坐在书案后，单手支颐望向了窗外长天，语气很轻，却带了说不出的柔韧。

　　只要能让她得到锻练成长，只要能增长见识、开阔心胸，无论事情多苦多累，或是难度极大，她都愿好好去做，而且定要做到最好。

　　这必然也是他的用意吧……便求庆平此行，不负己意，亦不负他心。

　　另一边，内阁中，气氛却显得剑拔弩张。

　　此次朝堂纷争之剧，前所未见。正值匈兀南窥用兵之际，吴一本和梁宇深知，要想立刻平息外间异议，最大的转圜余地怕是赵煜停职。今日皇帝虽不允，然几次过后，终会点头。

　　看着不急不躁走进来的师生二人，梁阁老心头火起，当面质问道：“张阁老煽风点火的本事真叫人喟叹！国朝有难，边境本已失利，而故意诱引希进之徒妄议朝政，该是何等狼子野心？”

　　半年前赵元溥尚在阁时，俞大成的任命乃得到了包括蒋储在内的四位阁老首肯通过，即便内部多歧义，内阁也得以一个声音对外。然而，今日蒋、张手下的几人，却公然将赵煜与俞大成的关系挑明，摆在了台面上，不惜弹劾内阁也要对付赵家！

　　蒋储安坐太师椅上，端起了一盏清茶，仿若未闻梁宇话中影射。

　　张襄合摆摆手，示意吓了一跳的奉茶内侍退下。这吴首辅、梁阁老，已跟随先朝首辅赵瀛长达数十年，给老的打完下手不说，如今看来，还准备继续服侍小的。

　　他笑了笑，道：“梁阁老何必如此动怒？我等皆为朝为君之人，而非受禄于权贵，以公利还报私恩。外朝不满久矣，你我身处中枢之地，更该善纳人言。在下还是那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况在朝之官？”

　　“好一个‘为朝为君’！”梁阁老猛一拍案，声色俱厉，“别以为我不知你们收受了刘威多少好处。将俞大成换下后，谁来接替其职？刘威吗？那个私铸互市银牌，险些丢失边境数城的饭囊将军？真到了那个时候，你等皆是国之罪人！”

　　蒋储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这才缓缓道：“言必有据，梁阁老还当慎言。”

　　见老师发了话，张襄合一笑，再次戳人心肺：“知道梁阁老担忧情急，但赵大人行身处世为高，不惧人查，阁老宽心则是。”

　　梁宇冷哼了下，怎会不知他有意激怒自个儿？可年事已高，若怒急告假在家，便真称了这对师徒的意！也不屑与之再争，自顾起身离开了。

　　见此，张襄合颇有些遗憾，转回首时，正与吴首辅目光相遇。

　　这位老大人，按外间所议，往好里说乃是平和求稳、中正守成，而说得难听些，便是不及其前任赵瀛万分之一的手段。

　　“天理之在，终不容泯。”

　　吴一本终于淡声开了口，似在回应前话。

　　“国朝有失，我辈万古犹罪。”

　　醉心权术，终会为权力所噬。对于野心勃勃之徒，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崔大人，您看还有哪些需打点的？左司副方大人已特意叮嘱了，等您一切安排妥当，再由下官领您去往明华门。”

　　行人司行人面带笑容恭敬道，话里为上峰陈了情。若不是担心太过惹眼，他们的左司副方守青大人，怕得来翰林院亲迎崔瑈。

　　崔瑈点了点头，出行事宜昨日就安排清楚了，眼下已无事，因到明华门还有段距离，便打算径随他走，遂与赵峤、吴崧及周围同侪道了别。

　　她也发现了，直到真要走的时候，心忽然间就变得空落落的，似乎触不到底。

　　行人不着痕迹地留意崔瑈，见她娴雅少言，更不敢放松片刻，生怕怠慢了贵人。

　　刚走出文澜阁前门，却撞上属官来报，翰林学士瞿大人、侍讲学士田大人等几位要见她。

　　崔瑈不免有些意外。上午吴大人嘱咐甚多，不知还有何遗漏——

　　“崔大人您请便，时间尚宽裕，下官就在此地恭候您来。”行人反应极快，语意更是妥帖，暗想果不愧是那位大人心尖儿上的人，仅出行一趟，连清贵的翰林学士也对之嘱咐殷殷。

　　“劳你稍等了，可往值房少坐。”见崔瑈朝自己颔首，行人只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对于眼前的年轻姑娘，他别说怠慢了，便是想要巴结，都要琢磨别惹得贵人嫌弃。

　　很快便行至文昭阁。此乃翰林院诸学士办公场所，相较于文澜阁，愈发清净少人。

　　“崔大人，便是这儿了，学士们已至，您自进门即可。”属官停在了阶下。

　　崔瑈依言步上台阶，入门，隐约听到东厢房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便循着声儿往前。

　　绕过屏风之际，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中间主位及左右两侧椅位上的五人中，她一眼便看见了赵煜。

　　男人坐于左侧主位，手端茶盏置于唇下，正听身旁人说话，唇畔挂着极轻的笑，察觉到这边动静，悠然抬起了眼。

　　“崔瑈见过各位大人。”她垂了首，恭敬行礼。

　　“崔瑈来了啊，坐。”瞿大人与赵煜同坐主位，温和出声招呼。

　　田文位于瞿颂下首第一位，朝她笑道：“崔瑈来我这边坐，对面可被你两位馆师提前占了，这边也一样，位置还更好。”

　　便是能与赵煜斜面相对，视线无所阻碍。

　　旁人闻言，面上皆会意地露出了笑。崔瑈只作听不明白，依从地走至次位坐下，目不斜视。

　　赵煜看了她一眼，亦笑：“行了，别逗我家小姑娘了。”

　　此话一落，众人更是笑开。

　　“瞿大人应是初次见崔瑈，去年宁远茶聚，您有事没来成。”赵煜侧身放下了茶盏，转头看向崔瑈，为她介绍，“瞿大人乃叶老的同门师弟。”

　　崔瑈弯唇而笑，再次垂首致意。

　　至此线都串了起来。瞿大人为翰林官之首，而自己得以入选庶吉士，走的正是这位大人的门路。

　　瞿颂容色和顺，这姑娘得赵煜百般看重，也确非虚名之辈，关心道：“崔瑈来馆一月有余了，各方面可还适应？”

　　崔瑈回：“劳学士挂怀，馆阁大儒辈出，同侪亦是钟灵毓秀，晚辈只得尽力追赶，略求见贤思齐。”

　　瞿颂点点头，坐于赵煜下首处的宋大人继而问：“崔瑈可还在国史馆校勘？”

　　吴启宴道：“一入馆就随了柳编修校勘整理，下月回来后，打算让她再继续跟进。”

　　对此，其余几位大人甚为赞同。

　　赵煜视线落于她脸庞，双手闲适垂放膝上，道：“修书一事虽清苦，但沉下心来遍览万珍，倒能锻炼人。”

　　瞿大人颔首。赵煜虽未直接插手馆里对于崔瑈的培养，但不必说都知道，关系到崔瑈的任何事皆得到了其首肯，不然也不会叫吴启宴亲自来带崔瑈了。

　　知道赵煜此番乃是专门来看崔瑈，几位大人很快起身告辞，将东厢房留给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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