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134、浮议

　　当崔瑈到达天顺门时，正好瞧见即将入门的文武大臣，孙缙那一声声“拥兵自重，遮蔽圣听”的弹劾，令她心脏微微收缩了一下。

　　为示回避，柳大人本已带着庶吉士四人恭立步廊旁侧，然而一见她来，目色立刻沉了沉，下意识便走至孙缙前边——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孙缙挺直腰跪在道旁，冷眼看着前方行来的人。少女身段娉婷，容色逼人，不过二八之龄，却已庶吉士服上身，除了那位将要嫁入江左赵家的博陵崔氏女，又有谁还能享有一朝进士也终生不可得的待遇？

　　所谓以寥寥数语一举推翻礼部集议之定论，他绝不相信真会出自一稚嫩少女，不过是其背后之人逗弄金丝雀的闲娱罢了。

　　孙缙满脸讥诮，手指崔瑈方向，横眉质问柳大人道：“我却不知，此等献身上位者，也值得你柳编修如此维护？”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甚为厌恶。

　　崔瑈步子几无察觉地顿了一顿，很快便继续向前走，面上并未显露。许是已久未遭人羞辱，若非那位孙大人表情嫌恶，只以为听错了话。

　　柳大人紧皱眉头正欲开口时，孙缙陡然提高了音量，转而朝吴崧几人喝问：

　　“你们堂堂进士出身之人，可甘心被一个女子压在头上，心里就未曾有过半分念头，不齿与之同列？！”

　　几尺之外，崔瑈已然行至，转过身面向前方宫道，安静立于赵峤身侧。

　　等了许久，她也没有等到旁人的回答。

　　步廊之上，只余风擦刮过诸人衣袍的簌簌声响。

　　游阆终究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了位于最左侧的那人。

　　少女静立不语，肤若美瓷的侧脸在晨光熹微之际显得有些朦胧，恍若珠光氤氲，竟美得不似真人。他不由得想，会不会只在一个闪神之间，她便随了雾霰飘然而去？仿佛人间看客，便是旁人毫不掩饰地鄙夷于她，也全不在意。

　　其实从见到崔瑈的第一面，他就知她绝不似表面上的柔婉，那双眼眸澄澈如秋水，悄无声息便映照出了人心，洞穿了那些精巧伪饰，于是，也非人人皆可在她眼中停留。纵是守礼，更多的乃是无意，高傲至此。

　　不过若是她，好像也理所当然。早在自己于定州成名时，就曾听人提及她的早慧，不过彼时也没有多少人当真。女子再如何聪颖，禀赋也极为有限。从古至今，可出女诗人、女词人乃至女帝，却永远也出不了女圣人。

　　但就未曾料到，一路顺风顺水高中进士的他，竟会在翰林院这帝国文萃之地，终究与她遇上。只身闯入男人领地的年轻姑娘，叫人如何忽视也忽视不了。

　　视线扫过面前沉默不语的几人，孙缙呵地笑了一声，往昔圣训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再观今日，世事皆变……

　　“既如此，我孙缙，真不齿与你等同朝为官。”

　　如果说，此前他更倾弹劾武官权重，那么崔瑈的出现仿若一道警钟在耳边鸣响，以江左赵家为首的垄位世家，其势盛竟至此般境地！

　　像是带了视死如归的决心，他手轻轻颤抖着，恭恭敬敬摘下了梁冠，置于旁侧，伏地叩首。

　　“臣孙缙，伏惟启圣——”

　　他用尽全身气力，声音带了显见的嘶哑，一字一顿地冲出胸腔。

　　“一劾世家，翰林世袭，任人唯亲！”

　　天顺门下，朱漆浮沤铜钉大门敞开，体格强健的宫卫身着对襟罩甲守于两侧，肃穆威严。以吴一本、蒋储居首的两列官员队伍正从门下进入，柳大人领着几位庶吉士垂首，无声恭立道旁。

　　“二劾百官，以进士之身，自堕为赵家家臣！”

　　距孙缙两步之外，黄复听得咽了咽喉，心跳一下猛过一下。这位孙大人是真不要命了！劾世家，劾百官，从上到下、从根到叶，全给骂了个遍！

　　崔瑈微敛眉眼，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她很清楚，眼下的变故正前所未有，朝这般发展已极不寻常，本该采取手段的吴首辅竟罕见地保持缄默，又究竟是谁，方有这般能量在主导局势。蒋储？张襄合？还是后起新贵？而皇帝，又是否默许——

　　许是庶吉士服再也抵不住寒意，她只觉周身一寸寸地变得更凉了，如同陷入雾气缠绕的古木丛林，不知方向几何。

　　余光里，走在第三排的大人们正通过天顺门，再到第四排……下一刻，那道身影渐已出现，眼睫轻颤了下，她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一众高官公侯之中，赵煜缓步而行，身姿俊逸挺拔，光华灼灼得耀人眼目。好像只需看见他，她心间不安就已散去了大半。

　　今日，男人身着绯色交领直身，朝服胸背绣织金獬豸缀补，腰束金钑花带，便是正三品官服服制，通身的华贵威严。

　　“三劾赵煜，大罪三宗。”

　　忽来一阵天风，孙缙声音再次响起，语声愈沉。

　　没来由的，她呼吸也随之顿停，若有预感——

　　“师生悖乱，千古未见，灭教灭道，不义不仁！”

　　赵煜步伐从容依旧，行止煊煊，那令旁人骤然变色的字字句句，却未能扰动他一分心神。

　　“惑于女色，自甘作筏，贬压群士，紊乱纲常！”

　　崔瑈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人，即便隔了距离，但她仍能在脑中回忆起他身上清清淡淡的、极好闻的香味。疾斥声回荡在风中，无可阻挡地入耳入心，思量半晌，极为奇怪的，她却无声笑了。

　　便细细感受着热意从心底浮游而起，继而化作水汽弥漫于眼前，一片朦胧。

　　孙缙不会理解，局外人的讽骂，只更加确证了她自遇见赵煜以来的那个信念。

　　世上再无男子像他那样，真正视她为人，而非物件。

　　培养她，指点她，给她机会，便像过去无数先贤佳话那般，成为她的贵人。

　　于他而言，她从来不是崔氏、此女，抑或玩物。

　　“操弄权势，党羽林立，遮蔽圣听，无长无君！”

　　身后那人声已嘶哑，仍在试图叫醒众官，可是，无人在意。

　　天顺门下，风愈发大了。

　　……

　　望着前方远去的百余位文武高官的背影，孙缙面色惨淡，心中只余下无尽荒凉。方才的高声叫骂，不仅是骂给远在天边的皇帝听，更是骂给那些良心未泯的同僚听，只可惜，皆已病入膏肓。

　　臣之不臣，国无道，则不远矣。

　　瞥了眼孙缙失神落寞的样子，崔瑈收回了视线，心里想着，好像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令她感受到权力的存在。占据权力，拥有权力，就此历阶而上，视下位之人如无物，不屑与谈。

　　百余位各部大臣对孙缙是如此，而孙缙对她亦是如此。

　　这，真是一个权力世界。

　　回到文澜阁的五人，自然对方才之事守口如瓶。然而一等朝会结束，消息还是如疾风般，传遍了皇城各个角落。

　　真正激烈的，还是那场发生于奉天殿上的大论辩。

　　对于如何处理孙缙擅闯宫门一事，朝堂上分作了两派。

　　一派猛攻孙缙藐视纪纲，扰乱朝仪，看似直言上谏，实则乃为满足一己之私，其构陷重臣之罪，理当杖毙，若不对其处以严刑，只会引来后世好事之徒纷纷效仿，败坏士林风气。

　　而另一派则以太|祖有“不杀上书言事者”之训，反对杖毙孙缙，并言俞大成之事正因内阁违背祖训，为其特设总理边防之职，导致威权甚重，进而成了今日争端之祸根，遂要求对俞大成撤职审查。

　　至此，争论焦点已转化成祖宗之法，究竟可变不可变。

　　然不管如何变化，兜兜转转间，人事万端似乎皆系于一人，那便是新政背后的真正推动者，赵煜。

　　人所瞩目之下，那位年轻权臣终于步出班列，出声而禀。

　　“孙缙，逾越职权，好名立异，若免死罪，子孙当十年不得入科场，以儆效尤。”

　　赵煜语气平缓，然而支持严惩孙缙的官员一听，只得暗暗拊掌称快。还是要齐光大人出面，方可一击即中。此举不仅断了孙缙欲以死谏留名青史之念，也给那些趋名逐利者敲了记响钟。

　　十年禁考，刑非过轻，亦不严苛。有鉴于此，再如何虚名自彰之辈，也得为子孙后代着想一二。

　　就在一派已面露喜色之际，赵煜接下来的话却似巨石入水，瞬间激起了层层高浪，就连其政敌蒋储和张襄合等人听后，都不免大感意外——

　　“庙堂不安，浮议未明，臣，自请停职，有待昭然。”

　　赵煜长身立于朝堂之上，神色从容清和。可若非亲眼目睹，何人又敢相信，眼前男子所放下的乃是千钧之重！

　　究竟是暂避风头，还是以退为进？眼下，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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