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思坐忆》徽庆

103、再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崔瑈在国子监中每日的任务便是想文章、翻书、写作、增删，循环往复，前日还觉着颇为满意的字句，到了今日恐怕又推翻重写。

　　即便她个人心神可谓跌宕起伏，然而就整个日常生活来说已算是按部就班，氤氲着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毕竟，相较其他苦苦挣扎于年底考评的监生，她的未来方向已然确定，且远远超出年初时自己的预料。正因如此，肩上重任也绝非同日而语。

　　期间，朝堂上发生的一些事也在国子监引起了连日议论。今年实在是个多事之年，先是流民叛乱、南北战争，继而赵元溥致仕，再到近日乔瓒由吏部尚书改任工部尚书，四品以上的官员升降近六分之一，多多少少都与益王叛乱一事有所牵涉——或因事立功，或引致弹劾。

　　然而，相比历史上众多先例，此次政治清算已称得上温和节制。对于国子监中或即将步入官场，或怀有入仕野心的监生而言，谈及此事时必然绕不过的人便是赵煜。

　　在对平定藩王叛乱之人论功行赏时，除了最大的功臣赵煜外，几乎都有所得。众人怎会看不明白，赵煜怕是受了婚事的影响，此结果与赵元溥致仕并无二致，都是为了平息纷然众议。

　　也因这事儿，国子监中的人看崔瑈眼神更不一样了些，私下里也是议论颇多。

　　“崔瑈这命实在是好，瞧瞧，赵家真就能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嗨，她是飞上枝头了，可赵家不倒了大霉么？我要是赵大人，我可真为自己不值，其实还是赵家忒守承诺了，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平白给自家添了拖累……”

　　“所以你就不是赵大人呗！少给人天上神仙操心，我说你们别还没看出来吧？崔瑈这上位手段怕不一般，也不想想人凭什么能令赵大人退步至此？光靠守信履约这一名声？呵，这里头水可深着呢！你们姑娘跟人学学，有时就得豁得出去脸面……”

　　有人一听便会意地啧啧咂嘴，别说，还真是！就崔瑈一破落户出身的年轻姑娘，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赵煜看得上眼的？能拿得出手的，不就剩下那一身皮肉了么？

　　几人脸上都隐隐浮起几分不屑，可心里边也说不清对崔瑈是羡慕还是嫉妒，毕竟，她攀上的可是赵煜啊！

　　崔瑈走在人后边，不经意听到这些议论时，心绪倒也没怎么波动，作为当事人，她的确得承认各人说得其实有点儿道理。

　　反倒是江新成和张灵均极为不爽，直想冲上前与人理论理论。这几个男男女女无不曾当面各种讨好崔瑈，这背地里却嚼舌根嚼得厉害，竟还有脸正气凛然地评判别人？！

　　袁怡也最看不上这等伪君子，不过却清楚他们话中的归罪亦是如今大多数人的看法，思及此，不免想为崔瑈打打气，让她放下些心理负担：“绮月可别听他们的，江左赵家绵延数百年，自有其取舍之道，今日韬光养晦，指不定哪一天就全部讨回来，咱就等着瞧好了。”

　　另外二人立刻点头附和着。江新成早就对赵煜仰慕已久，这些日子听崔瑈闲聊后对他的尊崇更是又上一层楼，如今听人这样评价，怎能不忿忿不平，直言道：“赵大人处世何等光风霁月，那几个人简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真是脏人看什么都脏！”

　　崔瑈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笑了。光风霁月，倒也能说得上吧。只是……细细回想着他曾经的隐秘打量、试探与逗弄，明显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啊。

　　不过这等毁他光辉形象的事，还是留着自个儿知道就好，但话说回来，就算说出去也不一定有人信。

　　崔瑈但笑不语，心情倒是明快依旧，直令旁边三人摸不清头脑。

　　很快又到了旬假日，今日也正值献俘游行，从南方押回的益王余党终于抵达京城，京城百姓都挤破头去看，崔瑈几个也打算去凑个热闹，与四人同行的还有孟夏。

　　如今崔瑈只要一出国子监，不论去哪儿皆有孟夏随行保护。这也是袁怡、张灵均和江新成第一次见到孟夏，以及一旁名贵的檀木马车。

　　看着这位藏而不露、进退有度的女侍卫，不知怎的忽然间就触到了几分江左赵家的威仪，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崔瑈的身份真的不一样了。

　　曾经的同伴，已转身步入了另一个世界，某种陌生、疏离，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

　　献俘游行极为热闹，无边蓝天之下，日光灿灿，挺拔英武的帝国将士们押送着被缚的俘虏。一强一群，一胜一败，大周的威严风仪就在滚滚车轮与夹道欢呼声中尽数彰显。

　　脱轨之后，帝国有意将敌人的失败昭告于日光之下，民众对于胜利的激狂也成了审判的重要一环。凝聚与一统的观念，再一次大获全胜。

　　在这场集体欢腾中，崔瑈几人短暂地沉浸于其间，与大世界一同感知着某种包含了庆幸、喜悦与荣耀的复杂情感，以及由这情感联结而成的彼此同在的感觉……待人群散去后，好像潮水回落一般，很快地又回到了日常中来。

　　而这个日常，也包含了某种说不清的不确定性，就如同她与他们三人的关系。

　　崔瑈向来是敏感的，好友的不对劲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没有多作考虑，崔瑈已笑着邀请：“搬到澄园已近半月，今儿也终于有机会叫你们给我暖屋了，不知可否赏脸？”

　　张灵均几个早就知道这是赵煜给她置办的宅院，心里也一直好奇着，听到崔瑈这般说更是蠢蠢欲动，只不过终究有所顾忌……

　　崔瑈靠向车座后的引枕，轻松戳破了好友的担心，“别紧张，就我们几个，他又不来。”

　　这段时间赵煜基本上每日都过来陪她用晚膳，晚上再回北府住。不过今日乃献俘日，宫中设宴，他说会晚点儿过来看她。然而崔瑈叫他结束太晚的话就不用过来了，本来从宫中到这儿就得半个时辰，回北府又得三刻钟，他来一趟也太过麻烦，便不想他这般奔波。

　　这话一说完，见三人神情好似如雨后吸满了水份的绿植，瞬间生动起来，崔瑈只觉着好笑。

　　看了眼江新成，不由得好奇问：“包打听你不一直想见齐光大人吗？怎么现在这么怂啊？”

　　江新成“嗨”了一声，一点儿也不隐瞒，“按我说，有些人远远看着就好了，只需将之作为榜样放在心里，若真能跟赵大人说话……我也不瞒你，到时还真不知该说什么，可别接不上大人的话，那不就尴尬了么？”

　　袁怡与张灵均笑着对视一眼，对此倒深有同感。

　　崔瑈支颐看着他们，没有再多说，可心里却想着也许跟他见过一次面后，就只想一直见他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害怕……

　　这是澄园第一次迎来客人，孟夏命几个侍女将膳食置在庭前，让小姐好生招待友人。

　　夜色降临，四合院花廊上已点满了琉璃灯，通明滢滢，抬头正能望见头顶星空。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果酒的清香，白日里的异样好像到了夜间后却悄悄消散，仿佛又回到了饯行那日。彼时他们祝她一切顺遂，勇敢走向那个充满不确定的未来……谁也没有料到，如雾如霰的背后，竟藏着她看过的最美的风景。

　　路上，她也曾体验过其他的善意与和乐，不过到头来有些人必定是独一份的，无可替代。

　　夜愈发深了，崔瑈心想看来是等不到那人，于是也不多留好友，送他们三个出门，怎料正走出澄园前门时，却刚好遇上了赵煜！

　　入夜月出，朦胧夜色中，身着绯色官服的男人萧然下车，目光落至府前女孩儿时，英俊面孔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崔瑈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走上前来，唇角不觉弯弯，等人走至身前，开始为他介绍起身旁呆若木鸡的好友们来：“这是我的同窗好友袁怡、袁淑文，张灵均，江新成，三位可对齐光大人仰慕已久了。”

　　说完，她侧头看向一旁的三人，“这位是赵齐光大人。”

　　见赵煜视线随崔瑈语声依次落至自己身上，湛然眸光像是山间的岚风，随和清隽，袁怡三个一时看得呆住，好像做梦一般。

　　赵煜心知这状态怕还得持续半会儿，便径直看向崔瑈，扬了下眉：“你们几个喝酒了？”

　　见他表情意味不明，崔瑈咬着唇，细声答：“也没喝多少啊。”

　　他以前也没说不让她喝。

　　悠然看了眼她粉光若腻的小脸，赵煜笑起来，光闻味儿就知这姑娘怕是喝了有大半盅。

　　听了这一问一答，旁边的人这才慢慢回了神，最开始的震惊过去后，只剩下了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局促。

　　江新成三人开始略显结巴地向赵煜问安，只是一说完，心里只一万个后悔自己竟是怂成这副模样。

　　看着这几个小孩儿神色怯生又懊恼，赵煜只面不改色地颔首，像是没看出来对方有何异样。

　　瞧出了好友脸上悲喜交加，崔瑈一时哭笑不得，只道自个儿是好心办了坏事，只好出声化解尴尬：“今儿也晚了，你们快回监里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见呐。”

　　三人简直求之不得，垂首向赵煜讷讷道别。

　　就在离开的前一刻，江新成心情已低落至极，也许正因如此，反而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倏尔停下步，转身面朝赵煜道：“大人，学生曾悄悄想过，有朝一日或许能蹭绮月的面子近距离见您一面，却没料到今日还真的实现了。惊喜之下实在失礼甚深，还望您海涵。如果还有拜见您的机会，学生定不会再如今日这般狼狈。”

　　看着少年眼里的失落与难堪，赵煜笑了笑：“不急这一时，来日方长，下次放假你们跟着崔瑈来即可。”

　　男人声音清醇悦耳，似乎并没有把先前的事儿放在心上。

　　江新成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因赵煜的这番安慰而受宠若惊。

　　崔瑈不由翘了唇角，朝好友眨了眨眼，心里像是有一汪温泉水在荡漾，为他尊重自己的朋友感到骄傲又开心。

　　你们看他人真的很好，比我说得还要好呢，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