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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3 ...

  •   “喻先生,正宗牙买加产的蓝山咖啡,试一试?”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是金地粉彩百花纹的盖碗已经推到了面前。瓷是好瓷,咖啡更是极品,不等端起盖碗,醇香已扑面而来。
      对面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男子露出得意的微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道:“去年我到上海,喻先生请我喝的是贵国最好的茶,这次在南京遇见您,自然要招待您我这里最好的咖啡。这是你们中国人的礼节,叫做礼尚往来。”
      我也礼节性的回答:“谢谢!”威尔曼是我在德国游历时结识的朋友,后来我们在生意上有过几次合作,但交情其实泛泛。今天早上,当他的车经过中山北路的时候,正巧发现了睡在路边的我,于是便把我拾回了家。
      “威尔曼先生,您不是回德国去了吗?”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在南京遇见他,或者更确切的说根本没有想到他还待在中国。上海围城的时候,我曾去德国大使馆找过他,可却被告知他已经搭上了返回德国的轮船。
      他似乎也怀着同样的疑问:“喻先生,您荣任上海总商会会长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向您道喜,我一直以为您现在肯定在武汉主持商界大局。”
      我只有苦笑。校长对我杀意已起,别说什么上海总商会会长的虚职,就连武汉我也是去不得的。
      “喻先生,我想知道您在上海的工厂现在怎么样了?”闲聊之间,威尔曼的提问却别有深意。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都炸了。”我抿了一小口咖啡,正宗的蓝山咖啡,没有加糖,果然苦不堪言。
      “钢铁厂?”
      “炸了……”
      “噢,我的上帝!” 威尔曼轻轻叹息着,眼里闪过不可置信的眼神。最初我的钢铁厂能够建成,全赖威尔曼出售给我的机器。他当初也曾提醒过我战争的危险,只是当时的我只想和老天赌这一回。然而这一搏,我毕竟是输了,一干二净,血本无归。

      忽然有嘈杂的人声传进耳朵,我和威尔曼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威尔曼的家位于颐和路的公馆区,这里是民国政要们的聚居地,一条不甚宽阔的马路两边排列着各式各样几十幢小洋楼,当然现在都已人去楼空。于是便有一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们搬了进去,而现在聚齐在威尔曼家楼下的正是这样一批难民。
      没等我们下楼,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国男子已经上了楼,向威尔曼汇报了楼下的情况:“先生,难民们说听到了日军已经进城的消息,所以他们请求能够进入您的住宅避难。”
      我的心猛得一沉:南京城已破?唐生智不是说至少要死守南京三个月,这才几天?
      威尔曼挥手道:“让他们进来吧!拿点吃的和取暖的东西给他们,你顺便再打听一下到底什么情况。”
      那个仆人很快便下去了,铁栅栏的大门被打开,人们象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很快便把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我注意到威尔曼家的门前悬挂的是德国国旗,而他本人的西服大衣上也别着纳粹党的卍字标记。这些东西,都是日本兵来的时候的护身符,眼下比美国人的那一套管用。
      “这里是安全区。”威尔曼展开一张南京市区的地图,我看见地图的中央标注着一些红十字的记号,这些记号在地图上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六边形,包括了山西路至新街口南京城最繁华的部分区域。威尔曼掏出钢笔,在这块区域上写下了“难民安全区”五个字。
      我点点头。民国政府决定迁都重庆之后,为了南京城内和平居民的安全,由十几个外国友人发起,成立了“南京难民区国际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在征得中日双方的同意后,组织了难民安全区。
      威尔曼继续道:“当然在战争时期,没有任何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但至少日本人已经承诺在安全区不存在中国士兵和军事设施的前提下,不会蓄意攻击安全区。所以我相信,这个区域内的人民,应当比他处的平民更加安全。”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威尔曼,你留在南京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安全区?”其实我并不能够确定,因为在我的印象中的威尔曼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完全不是一个慈善家。
      他笑了笑:“我差一点就上了回德国的轮船,可临上船却接到了拉贝先生的电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我们是忘年之交,他希望我能够给他提供帮助,而我呢,兴许是赚了中国人太多钱,所以突然某一天良心发现了吧?”他耸了耸肩,“总之我做了一个到现在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决定:留在中国。”
      约翰•拉贝,正是南京难民区国际委员会的主席。
      我带着钦佩和感激的目光看着威尔曼,可他的面色却更加沉重了:“你们的最高统帅昨天凌晨已经离开了南京,5点钟的时候,有大批飞机低空飞过我们的屋顶,这是他的告别仪式。他已经抛弃了他的军队和人民。可是在我们组织安全区的时候,甚至听到了一种奇怪的言论:他们不赞成设立安全区。他们认为这样一个区域的存在会瓦解掉南京部队的士气。中国人应当用热血来保卫祖国,不让日本人占领一寸土地。荣誉要求南京应当守卫到最后一个人。可是,”威尔曼指了指楼下院子里聚齐着的难民,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你看这些留下来的人,他们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带着自己的家人和一点点财产逃走,他们是穷人中最穷的人,为什么总是要这些社会最贫穷阶层的人来献出他们的生命?”
      南京势不可守,其实也不必守。因为中国对日作战的战略是持久战,并不在于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在讨论守卫南京的问题时,校长的德国军事顾问甚至建议过把南京变为“不设防的城市”。可是南京不仅是我国的首都,而且还是总理陵寝所在。若不战而弃,不但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政府也无法向全国民众交待。况且在东方人的观念里,本就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念。我并不强求威尔曼能够理解,这本就是东西方的历史传统与文化精神的差异。
      更何况,我自己不也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才留在南京的吗?

      到了晚间,威尔曼把难民们中的妇孺安置进了一楼的客厅,暂时在那里搭起了几十张地铺。我则睡在二楼的客房。而那个仆人也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日军其实并未破城,只是南京外围阵地:自大胜关经牛首山、淳化镇、方山、汤山,至龙潭已经全部失守。在南京的近郊,已经可以看到日本如血一般的太阳旗了!
      从第二天清早开始,空袭一直持续不断,我们的飞机已经不再飞来南京,但是高射炮还在还击。城南落下了大量的炸弹,可以看见那里升起了巨大的烟柱,但是安全区的情况要好很多。成千上万的难民开始从四面八方成批成批的涌进安全区。境况好一点的人们,可以借住到安全区内的亲友家中,而大量的没有找到落脚处的人们则在大街上满无目标的流浪。妇女和儿童瑟缩哭喊着坐在铺盖卷上,等待着去找住处的丈夫和父亲。据说交通部已经对难民开放,可一会儿工夫,里面就已经挤满了人。更可怜的是那些伤兵,他们在街道上蹒跚着,没有人去帮助他们,因为没有医生和护理人员。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汽车,将部分重伤员送到鼓楼医院,那里还有几个正直的美国医生在坚持着。当然,难民中也有混杂着一些士兵,他们仍掉了自己的军服和武器。威尔曼对此大为头疼。
      “安全区只能接受和平居民。如果有士兵进入,将成为日本军队攻击安全区的借口。但是,喻先生,我们可以保证您的安全。您的气色看上去可不太好,需要好好休息。晚安!”12月9日的晚上,威尔曼离开我房间的时候这样对我说。
      我在床上眯瞪了一会儿,终于翻身起来。人固有一死,我的骨子里到底流的还是军人的血,死于床塌之上,是军人的耻辱。

      12月10日的清晨,我终于看到了中华门的城墙。抬眼望去,超过20米高的城墙,以巨大的青条石筑成,城墙上还建有三层高的城楼,就好象一道山岭横亘在眼前。这是金陵城的南大门,南京明城墙中最大最坚固的堡垒。
      从城外不时远远传来激烈的枪炮声,但是中华门内外,却格外寂静。一群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士兵正忙碌地在城门内外构筑防御工事,他们左胳膊上长方形蓝边灰底的臂章中间,印着“51D”的字样:是74军51师的弟兄。我上前说明了来意,51师306团的团长邱维达是个爽快人,也没多废话,就收下了我。51师刚从淞沪战场撤下来,未及休整补充,一个师几千号人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团的兵力。
      城墙外是一条不下百米宽的护城河,河水泛出阴冷的深绿色,有的地方还结着冰棱子,一道木板桥横跨在河面。用沙袋构筑的工事已经渐渐成型,黄褐色的沙袋后伸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炮筒子,圆圆的炮口,指向护城河的对岸。我看见这炮,两眼放了光。
      “哪儿来的战防炮(注:一种反坦克炮,可直接瞄准对坦克和装甲目标进行攻击。)?”我问身边的一个上等兵。
      “你认得这个?”他一脸惊讶,答道,“团里的炮,炮兵连的弟兄在南京外围都牺牲了,可团长说:人没了,炮不能丢。咱们团虽然现在没人会用这个,但架在这里也能给弟兄们打打气。”
      我抚摩着漆黑油亮的炮身,这是一门38式50毫米战防炮,德国进口,轮船招商局运输的德式军火中就有它的名字。306团的炮兵没了,可我不就是炮兵吗?上上下下迅速检查了一遍,这炮除了瞄准镜之外,其他都没问题。
      “你会使这个?”上等兵握了握手里的中正式步枪,恐怕他怎么也想不通我这个病恹恹的书生竟懂得打炮。
      我点点头:“瞄准镜坏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放近了一样打。就是打不着,也让日本鬼子发发怵。”
      上等兵咧嘴一笑:“还是团长说的对,这炮就是咱们团的种子!”
      其实我离开军校已久,当年用过的那些火炮早已过时,只是我早料到有此一天,所以前段时间在衷寒军中的时候,就已经把此类新式火炮用了个熟。
      这时,从中华门向南伸出的大路上,开始不断有灰蓝色的身影艰难地向我们移动着:是伤兵。我知道在中华门以南二三里,有一座山岗,面积虽然不大,可却是中华门外最要紧的制高点。它的名字叫做雨花台,南京有句老话:“守门先守台。”雨花台的地势比整个中华门城楼还要高,如果鬼子占了雨花台,在山冈上架起炮,居高临下,就完全可以压制住中华门。我放眼望去:那座不大的山冈,此刻正被炮火笼罩着。守雨花台的是88师。88师师长孙元良,是我黄埔一期的同学。元良兄,这次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再向东望去,是挺拔的紫金山——南京城的制高点,现在同样也笼罩在黑色的硝烟里。应该是教导总队守在那里吧!教导总队是校长的铁卫队,清一色由中央军校的青年学生组成,装备精锐,战斗力极强。教导总队总队长桂永清,也是黄埔一期生,可为人却常常为衷寒不齿。倒是参谋长邱清泉,和我同是二期毕业,打起仗来不要命,人送外号“邱疯子”,是条真汉子。教导总队能守的住紫金山吗?或者,能守住几天?如果紫金山失守,南京城可就保不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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