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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12 ...

  •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汽车出了中山门,车行渐缓,曲折的山间公路上,纷纷扬扬的梧桐落叶铺满地面。我透过玻璃车窗,看见中山门外绵延的山坡上,大大小小矗立着几十幢民国政府军政要员的别墅,此时都已人去楼空,绿树掩映中的美龄宫尤显凄清。身旁的衷寒面色凝重,一直笔挺的坐着,默默无语。我摸出怀表看了下钟点,今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七日。
      第一军自无锡撤退后,奉命由镇江渡过长江,至扬州休整,补充新兵三个团,各师旅才稍见充实,然后开往浦口,准备参加南京保卫战。
      大战在即,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校长已于今日凌晨飞离南京,衷寒与我也特地前来拜别中山陵。
      总理陵寝依紫金山而建,由南而北逐渐升高,沿着长长的石阶缓缓而上,身后是以青色琉璃瓦为顶的花岗岩牌坊,门额上镌刻着总理手书“博爱”两个金字。我并非第一次前来谒陵,可没有哪次的心情如今日之悲凉。
      行至最顶峰,映入眼帘的是仿宫殿式的祭堂。堂顶用中国传统的重檐歇山式,上盖蓝色琉璃瓦,三道拱门的门额上刻着六个篆体大字:“民族、民权、民生”。转身回望,金陵美景尽收眼底。南京位于东南形胜之地,江河湖泊,山峦峰岭,既有虎踞龙蟠厚重霸气的风度,又有十里秦淮桨声灯影的柔媚。可民国二十六年岁末的南京城,北风起处,满眼尽是肃杀之气。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衷寒自祭堂出来,神情怅惘,满面郁悒。他的声音低沉:“第二期革命业已失败,吾人必须努力,培养第三期革命干部,完成未来之使命……”却突然又话锋一转,“我们真是愧对总理,愧对领袖。”
      我理解衷寒的心境,想我泱泱华夏,大好河山,即将落入外族之手,如何不叫人悲愤难当?可一时间也想不到怎样宽慰他,只能轻轻吟起一首古诗:“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这首《入武林》是明末张煌言领导抗清运动失败,被俘不屈、英勇就义前写成,也是近来衷寒口中常常吟诵的一首诗。
      衷寒的精神果然为之一振,也接口道:“渐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渐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多年来我只认衷寒一个知己,衷寒也只有我这一个知己,他对我的心意,这几日懵懵懂懂间我也有所察觉,只是我们谁不愿意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我并非铁石心肠,但是他对我的这份好意,我是永远也无法领受了。
      “对了,里面有人要见你。”衷寒拿眼神示意了一下祭堂。
      我心念一动,刚才来的时候,已在祭堂门口看见了他的副官,知道他也前来谒陵,所以故意没有进去,却不料他竟要见我。

      绕过祭堂内孙总理巨大的大理石坐像,大堂里他一个人孤零零站着,静悄悄地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方步,西式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黄色的华达呢军常服,也是笔挺的。依旧是丰神俊朗,意态轩昂。
      我突然想起司马光的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你我既已一刀两断,今日又何必多此一见?转身要走,他却已急急赶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然后把我满满的压进怀里。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待要挣扎,可是他一双臂膀却箍得如铁桶一般,我怕被外面的人察觉,只能压低声音道:“陈辞修,你可是疯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可他那头的声音却出奇的冷静:“你走了这么些天,我很想你。我本来准备到第一军去找你,正好在这里碰见你,倒省了我不少麻烦。正好……这儿还是总理的陵寝。”
      乱七八糟的,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想说什么,人已经被他拉到祭堂尽头的圆形墓穴前。孙总理的汉白玉卧像,身着中山装,安躺于大理石石棺之上,而总理的遗体就安息在这石棺之下五米的墓穴中。这里的气氛庄严肃穆,我已不由肃然起敬。
      辞修也放开了我,只握住我的手,说道:“我中了你的邪,你离开以后,我想了很久,才知道自己再不能没有你。这么多年,我恨过你,怨过你,可说到底究竟还是我辜负了你。小林,你说过你已经不恨我了,那么,你现在还能接受我吗?如果你能,我们便在这里发个誓愿,许下今生来世,也让总理给我们做个见证;如果不能,你就当我陈辞修今天从没说过这些话,往后我们各走各路,我若是战死了,逢年过节你替我烧几张纸钱也就罢了。”
      我一时间也消化不了这么多内容,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他还爱我,他在求我给他机会。可是,我怎么能够答应?他兴许是疯了,可是我没有。于是并不回答,只是反问:“我们在一起?那谭瑞怎么办?安儿怎么办?”
      “小林,我此刻不想别人,只想自己;我也不问将来,只问现在。我害苦了你,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负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再想别人,你只问你自己,心中可还有我?”
      他的话一句一句说进我的心里,眼角已经有湿漉漉的东西滑了下来:我心中当然有你,可是……
      然而他已然有些急了:“瑞儿并不爱我,当初我们只道日子长了,自能各自忘却心中所爱,所以才有了安儿。可是去年在西北,我才知道她心中还是只有一个张辉生;而苏州分手以后,我才明白我的心里也还是只有一个你。她并非凡俗女子,我不想再误她终生,我也不想再自欺欺人。”
      是了,他没有疯,他素来冷静自持,杀伐决断于一念之间,绝无犹豫,既然前来,自是已经把事情想得妥帖周全。只是,他不知道,谭瑞爱辉生是真,可辉生心中却没有谭瑞。所以,我还是不能放纵自己去爱你,况且,我也不能毁了你的前程。
      可是他拳拳爱意,我又怎么舍得拒绝?于是轻启丹唇,柔声道:“辞修,我答应你。”
      他大喜过望,拉着我双双跪倒,然后缓缓举起右手,四下里万籁俱静,只听他朗朗说道:“总理在上,学生陈辞修与喻林真心相爱,互许今生,在总理陵前定下白首之盟。陈辞修定不会再辜负喻林,若有违此誓,叫我陈辞修下半世生不得归故国,死不能返家乡,孤独终老于……”他停了一停,大约是没有想好,我伸手封住他的口,道:“够了,不要再说了……”可他却笑了笑,脱口道:“孤独终老于海岛之上。”
      他言之凿凿,我却心如刀绞。民国以来,不再兴跪拜之礼,他拉起我对着总理的汉白玉卧像必恭必敬地鞠了三个躬,算是礼成。然后,他再度把我拥进怀里,笑道:“我和瑞儿的婚约是校长做主,和你,却是总理作证。……咦,十几天没见,你怎么又瘦了这许多,是不是胡衷寒亏待了你?”
      我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只紧紧搂住他,感到他身体里炽热的温度,再也不愿意放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问道:“辞修,你的军队现在哪里?”
      我们并肩走出祭堂,他边走边道:“十八军现在镇江,我好容易得空前来谒陵,马上就得赶回去。你和我一起走吗?”
      “衷寒给我弄了一张去武汉的船票,我的工厂眼下全在那里。”南京危在旦夕,首都卫戍司令唐生智为了表示与南京共存亡的决心,已经下令封锁长江,撤掉从下关到江对岸浦口和上游武汉的渡轮,收缴江中所有船只,今晚的这班船,也是驶离南京的最后一班了。
      他愣了一愣,略有些失望:“也好。我的小林如今比不得从前,也是有事业的人了。兵荒马乱的,我不在你身边,万事都要当心。军人以身许国,等我打跑了日本人,自来找你。”
      我点点头,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又见他对我们的未来无限期待,只觉得万箭钻心。
      衷寒正在外面等我,日已西沉,衷寒已是一肚子牢骚:“怎么这么久?当心赶不上船!”
      我浅浅一笑:那船票可是衷寒用两根金灿灿的条子换来的。
      辞修却悠闲道:“赶不上最好,正好和我去十八军。”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
      衷寒气结,面色已涨红了,我只好出来打圆场:“衷寒,走吧!”
      整整392级台阶,我和衷寒慢吞吞走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忍不住转身回望,他的身影迤俪在夕阳下,长长的拖出一道影子,我想这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吧。

      汽车开到下关码头,我下了车,衷寒也赶着下车来送我。汽笛已经鸣了三遍,各色衣着的人们都如潮水般涌向那条唯一停靠在码头的生命之舟。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甚至顾不得江水刺骨,“扑通”跳下长江,奋力游向船弦。没能上船的人们绝望的叫喊着,我们悲哀地注视着这一切,衷寒已经恨恨骂道:“这个狗日的唐生智,为了跟校长表功,却要累死这一城的百姓。”
      从衷寒的手里接过行李,我被人流裹胁着上了船。站在拥挤狭窄的通道上,我看见衷寒钻进汽车,消失在人群之中。船已经起锚了,江水拍打着船舷,即将驶离码头。我突然一跃而起,从船身的一侧翻下船来。身边的船员大吃一惊,叫道:“先生,危险!”而我已经在无数人惊异的目光中,轻轻落在了码头之上。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直起了身子,几点殷红已从唇角溢出,然后在泥土地上扩散开来。
      我已经病入膏肓,德国大夫给的药也吃完了,我知道人死的时候会很难看,我不想让你们看见我死的样子。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你们找不到我的尸首,就会认为我一直还活着吧。

      由挹江门进了城,守着南京北大门的是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六师,早几天就已经把城门关闭了一半。日军武器装备先进,携新胜之威,从三面杀奔南京而来,南京守军大多是由淞沪战场一路败退而来,新败之余坐守孤城,南京势不可守。若南京失陷,出挹江门至下关码头北渡长江,是城内守军唯一可退之路,可唐生智却下令封锁江面,收缴船只,摆出了背水一战、全军殉城的架势。听衷寒说,他的第一军驻扎在江对岸的浦口,和第三十六师共同承担着阻止城内守军后退的任务。“如无军令擅自渡江者,就地正法!”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衷寒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太多的无奈。
      进了挹江门,就上了中山北路。这是南京城北的主干道,民国十八年奉安大典的时候,总理的灵柩就是自这条大道出中山门迎奉入陵的。白天是没完没了的空袭,人们都尽量待在家里,现在天色渐暗,大街上更是几乎没了人影。沿路有士兵正以沙袋、石块构筑街垒,又因为沙袋短缺,连路旁的行道树也全被砍了用来封锁街道。看起来是准备打巷战。我知道这种路障对日本人的坦克来说简直如同儿戏,可是,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明知不可为却定要为之的。
      “喂,那边站着的那个,过来搭把手儿!”不远处一个黄军装的下级军官冲我喊道,他的脚边,胡乱堆放着几十包沙袋。
      我愣了一愣,才意识到是在和我说话,那头人已不耐烦了:“叫你呢,还不快过来?”
      就这样被强行抓了差。衷寒的军服我早已洗干净还了他,现如今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穿了一身青灰色的中式棉袍,病恹恹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能被征为民夫,倒也蒙那军官看得起。等到终于把手里最后一包沙袋堆放到街垒上时,已是午夜时分。我疲累已极,与官兵们一起就地和衣而卧。
      “喏,给你的。”黑暗中那军官丢了个东西过来,我伸手接了,却是个又冷又硬的白面馒头。腹中早已饥饿难当,于是三两口吃了。这种力气活,倒是十年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干过。如果我的身子还如当初,今天会跟了辞修去吗?想来想去,竟没个答案。我舍不了他,所以才病成这样,是老天爷都不让我们在一起吧。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他在总理陵前发下的誓言却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若有违此誓,叫我陈辞修下半世生不得归故国,死不能返家乡,孤独终老于海岛之上。” 每每梦中惊醒,又不由暗自神伤:今日之事,原本是我辜负了你。我已无几日可活,南京便是我葬身之地,辞修,你为我立下毒誓,可你必不会再负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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