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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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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入夜的上海滩,浦江饭店二楼的包间里灯火通明。
今晚,我在这里小宴宾朋。宴会的主角——笼罩在白纱下的新娘周玲娇美的面庞映着透亮的水晶灯泛出淡淡的红晕,一旁的新郎飞英挽着她的手向来宾致谢。自蒋校长和蒋夫人倡导“新生活运动”以来,大城市里都流行起“文明婚礼”,摈弃了传统婚礼的繁文缛节,整个仪式简单而隆重。我微笑着望着眼前这一双小儿女:男的俊朗,女的娇媚。本来飞英和玲姑娘的意思是眼下时局艰难,况且辉生在西北至今生死未卜,个人私事,可以缓一缓。我理解他们一番苦心,可正是因为时局动荡,早些给两个孩子把婚事办了,也算了却我心中一件大事。
出席婚礼的都是新郎新娘的私人朋友。之前,谭瑞得知飞英和玲姑娘的喜事,于是自告奋勇,作了婚礼的主婚人。她送给新娘子的贺礼是一副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镯子。我知道谭瑞之所以对飞英的婚事如此热心,只怕还是因为飞英与辞修之间到底有些父子般的亲情。
夜已过半,谭瑞起身告辞。安儿兴奋了一个晚上,这时靠在她怀里早睡得口角流涎,天昏地暗。
送谭瑞下了楼: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浦江饭店的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在暮春的夜风里等待着娇妻爱子。礼节性的点头微笑后,谭瑞抱着安儿上了车,他站在身边,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了右手。我约略一愣,他却已收回了手,然后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林,谢谢你。”
汽车绝尘而去,我缓缓把身子倚在浦江饭店巨大的玻璃门上,闭上眼,街道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谭瑞自西北归来已有三月,纵使见到了辉生,可她毕竟还是你的贤妻,你们仍然是令世人称羡的模范夫妻。
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手指触到了一张硬纸片,是国民政府颁发的“上海总商会会长”的委任状。月前,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因年迈离职,在他的大力保举下,似乎也是在政府的授意下,我当选为新一任的上海总商会会长。国民政府自德国购得的大批德式军火即将在两年内陆续运抵上海,而负责运输任务的正是我名下的轮船招商局。我知道这个炙手可热的“上海总商会会长”的位子,是政府给我的补偿,因为我开出的运费几乎毫无利润可言。而以此为契机,一向小心翼翼避免与政治有所牵连的我终于也正式走上了“官商”这条路。
在口袋的最里面,还躺着一封来自西安的电报,薄薄的电报纸上印着几个规整的铅字:“仁济医院 106号房 物归原主”。
我微微一笑,这又是衷寒弄出来的玄虚。我与衷寒从黄埔开始十多年的交情,虽然相聚的日子不多,可信却从没断过。无论再忙或者战事再吃紧,他的来信总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投笔从戎似的。可这次……
算来我也是仁济医院的常客了,所以第二天我按照衷寒在电报中的“指示”驾轻就熟地就找到了106号病房。病房内的值班医生听见有人推门,头也没抬,一边调节着吊液的滴速,一边不假思索的说道:“先生,这里是重病区,请您赶快离开。”
可是我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在推开病房大门的那一刻,在四散漫溢着的浓重的消毒水味道的里,我感到了一股久违的却无比熟悉的气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病床前,等我看清楚病床上的躺着的那具躯体,便再也无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跪倒在床前!
十年生死两茫茫……
辉生静静的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可是时而急促、时而颤抖的呼吸却暴露出他正和病魔做着顽强的搏斗。我贪婪的注视着他:他的额头上缠着绷带,有鲜血从白色中印渍出来,脸颊上还留着子弹擦过的伤痕。西北经年的风吹日晒,令他的皮肤也黝黑粗糙了许多,不过却更显得男子气概来。谭瑞说他留了一把大胡子,也不知是谁帮他刮干净了,清爽整齐得一如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
我的眼睛渐渐模糊了,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在他的身上,隐藏了太多的故事。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原来是值班医生。他已经认出了我这个轮船招商局的大老板,轻声问道:“喻先生,您是32床的家属吗?”
我迅速平复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点头道:“医生,我兄长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辉生,很难怪他怀疑:大名鼎鼎的上海大亨喻林向来独来独往,什么时候冒出过这么一个哥哥?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是该说的,什么又是不该说的,于是道:“病人是今天凌晨送过来的,受了很重的枪伤,不过好在送来之前伤口已经做了很好的的处理,所以并无大碍。现在的昏迷只是暂时的,只要好好治疗,很快就能够康复。”
听了医生的话,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在病房又陪了辉生一小会儿,然后我来到院长办公室。仁济医院的神父院长和我也是老朋友了,我向他提起辉生是我的结义兄长,请他多多照顾。然后又借用了他办公室里的电话。虽然知道打扰别人的新婚燕迩是很对不起人的,但是我还是拜托飞英这几天多帮我照看一下各处的生意。臭小子虽然老大的不情愿,但是最后还是磨叽着答应了。然后我又拨通了西安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衷寒爽朗的笑声:“人见着了?这次你可该怎么谢我?”
怎么谢?衷寒是一方军政长官,辉生却是□□匪首,如果此事败露,衷寒难逃私通□□之罪。现在的我,可说是一无所有,虽然有钱,可是钱财这些身外物,又岂是入得了衷寒的眼的?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衷寒……”
那边衷寒倒有些慌了:“怎么了?小林……你哭什么啊?”
“没……没有。”我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衷寒,我是开心的。下次你来上海,我准备十大坛最烈的伏特加请你,不喝完可不许走!”
衷寒也笑了,大声道:“好勒,没问题!”然后,他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千万别暴露他的身份,对共产党也是一样。”
我也低声道:“恩。衷寒,谢谢你。”
我在仁济医院守了辉生一个月,他从深度昏迷到慢慢转醒,每当我听见他在半昏迷的梦魇中轻唤着我的名字,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一个月里,我推掉了所有的公务和应酬,几乎在辉生的床前寸步不离。我这个人天生懦弱,我没有谭瑞千里追寻的勇气,也没有衷寒不拘小节的豪迈,这一点点事情是我现在仅能为他做的,如果我连这都做不到,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一个月后,辉生终于醒了,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动地,他在一个安静的下午悄悄睁开了双眼。那时,我正坐在他的床头打着盹儿,突然感觉到握在我手心里他的手先是微微动了一动,我一个激灵,立刻睁开眼,然后看见他睁着漆黑的眸子正定定地看住我,有几滴泪珠正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然而,辉生的伤势还是严重的,他必须在医院静养。但是我的工作却渐渐忙碌起来。威尔曼没有辜负我的希望,钢铁厂的机器设备已经陆续运抵上海,高薪聘请的外国专家也已经到达;此外,国民政府从德国购买的军火已经敲定由我名下的轮船招商局负责运输,第一批整整可以武装十个机械化装备师的军火也即将启运,事关重大,我都必须亲自过问。我再也没有时间可以从容的陪伴辉生。他仿佛也知道我的忙碌,每每见我匆匆来去,总是微笑着对我说:“林弟现在是做大事的人了,你忙去好了。我还不是一个废人,不需要总有人守着。”
然而,我却无数次在进入病房时看见他坐在病房的窗口望着窗外,那身影显得特别的落寞。辉生向来是健谈的,在黄埔军校里,他就是“青年军人联合会”里的宣传健将。可是,现在的他却变得沉默了。西路军在青海大致情况,我凭借着在政府中广泛的人脉,也有所耳闻。因此,虽然我不知道辉生在西北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可以肯定那必定是惨痛而刻骨的。有时我们也说说话,但却总是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或者一起回忆过去福升班的生涯,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回避着那段血淋淋的历史。有时候,他也会喃喃地念叨起一些名字,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里必然会涌起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痛恨自己明明能够感到他的伤痛,却无法替他分担。
进入七月间,钢铁厂渐渐上了正轨,辉生的身子也大安了些,于是我把辉生接回到霞飞路的小洋楼。自打结婚后,飞英就搬出了霞飞路,这时他带着周玲上门,郑重其事的把周玲介绍给他的“大师兄”。玲姑娘面带羞赧,他们新婚方才三月,玲姑娘的小腹便已经微微凸了出来,我暗暗好笑:这都是飞英心急吃豆腐的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我带着辉生去参观了钢铁厂,还有我从伯父那里继承下来的企业、学校,我努力的不着痕迹的向辉生宣传着伯父“父教育、母实业”的思想。可辉生的反应却总是淡淡的,每一提到伯父,他也只是黯然自语道:“我是个不肖之子。”
辉生的心思,我看不懂,也猜不透。
整个七月在闷热与潮湿中渡过了,陪伴着上海人的还有对不安时局的恐慌。大街上报童手里的报纸卖得快,《大公报》每天一上市就被一抢而空。二十九军已经在卢沟桥和日本人干上了,真他奶奶的是好样儿的!十六铺码头上,扶老携幼、衣衫褴褛的难民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七月十七日,蒋委员长的在庐山的谈话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了每个中国人的耳朵里:“……如果战端一开,则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报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可是,战争真的会打到上海来吗?习惯了闲适安逸的上海,号称“东方小巴黎”的上海,真的会成为这场中日大战的血肉磨坊吗?
我的心里如无数上海人一样总还存着一丝希望。虽然早已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但是,我不希望是现在。我们的国家还很落后,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我们还没有为这场必打的战争做好准备。我联系不上衷寒,他的部队已经开拔。他将去的,是抗日前线吧?
我拨通了谭瑞的电话,电话里传来“喂…喂…”的声音却是属于辞修的。我一时间语塞,正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听筒,那边辞修的语气已经颇不耐烦。终于我鼓足勇气,轻声道:“辞修,是我。”
“小林?!”他的声音里满是震惊。
我小心翼翼的问道:“辞修,我想知道,这场仗会在上海打起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然后他郑重道:“会。北平、天津已经失陷,日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上海……”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辞修继续道:“日寇亡我之心不死,中国已退无可退。十一师和六十七师已进驻上海,誓将死守。”
是的,从九一八,到一二八,再到卢沟桥,日寇步步紧逼,政府步步退让,含垢忍辱,如今,我们已经再无退路。中国必须一战,为了东三省,为了华北,为了泱泱华夏!
十一师和六十七师是十八军属下,辞修就身任十八军军长。由于辞修深得校长信任,十八军的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力,在国军中都是最先进的。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们守得住吗?我……又该怎么办?”
“守不住,”电话那头的声音斩钉截铁,“也得守。即使部队打光,也必须死守上海三个月。工商业界必须服从政府安排,尽快内迁。”
“内迁?迁到哪里?”
辞修一字一顿道:“先到武汉,再到重庆。”
原来,在国民政府的抗战计划中,不要说上海、南京,连武汉都是守不住的。重庆才是抗战的大后方。泪水已经在我脸上纵横:“不,我不……”
“小林,”辞修已经吼了起来,“你必须走!只有你们安全撤离,我们的牺牲才会有价值。”
听筒从我的手里无力的滑落,从那里发出辞修最后的声音:“小林,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晚饭的时候,我把局势隐约向辉生透露了一些。这些日子辉生虽然几乎足不出户,但他对时局却是颇为关注的。我试探着说道:“上海要是打起仗来的话,我们在上海的工厂和学校就必须全部迁往内地。辉生你……”
可是辉生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听我说话,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突然“啪”的一声放下碗筷,说道:“吃好了。林弟,我要洗个澡。”
“哦。”我连忙答应着,三两下把晚饭吃完,然后扶着辉生进了浴室。辉生受伤很重,腿脚至今尚不灵便。我把热水放好,然后把辉生放进浴缸,待一切准备妥当,我向往常一样准备离开。谁知他却突然拉住了我,道:“林弟,等等。”
我停下脚步,还未待转身,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猛得将我往后一拉,我便跌坐在他的怀中。
水花四溅。
正值炎炎夏日,我在家里只穿着汗衫短裤,而辉生更是赤身露体,只在腰间要害处围了一条浴巾。其实自他住院以来,生活起居一概都由我照料,甚至连解手等亲昵之事也不例外。此等情形,原本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当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辉生的一双臂膀却牢牢的将我压进他的怀内。
“辉生……”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可是千言万语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林弟,我是喜欢你的啊。”仿佛是梦中的呓语,他的口里喃喃地说着,“我喜欢你……”
浴室里的水蒸汽氤氲开来,辉生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了。可是他的气息却越来越粗重,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他身体上发生的变化。
“吱啦”一声,汗衫分成了两半。肌肤相亲,闷热的浴室里温度又陡然上升了几度。他吻住我的额头,然后一路向下。理智叫我喊停,可是通体的酥麻荡漾来开,这个禁欲了十年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觉醒了。
我闭上眼,其实,对辉生,我根本就无法拒绝。
可是,突然间他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我睁开眼,大口的喘着气。他的皮肤被蒸汽蒸得通红,可是他火热的眼神已经渐渐冷了下来。他惨然一笑:“你还是忘不了陈辞修,是吗?如果刚才换了是他,你定然不会挣扎吧。”然后,他又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几天你带我去工厂学校,是想让我帮你,和你一起走实业救国的路。”
“不,辉生,那些工厂和学校不是我的,那些都是你的,是伯父留给他儿子的。”我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林弟!”辉生断然喝道,“我本来就是个不肖之子,你才是他老人家的继承者。实业救国的路,能不能走得通,连父亲都说不准,况且眼下又中国又面临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你有你的努力,可我也有我的追求。”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头,说道:“我喜欢你,我可以等你,但是我不要你报恩,我更不要你后悔。”说完,他刷的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浴室。
我狼狈的坐在浴缸里:原来,他的伤已经好了。原来,他虽不怎么说话,可他的心里一直明镜似的。原来,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们都是两条不同路上的人。
第二天一早,辉生就不告而别。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当我冲到街上想追他的时候,几架挂着太阳旗的轰炸机从天空中呼啸而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响起。巨大的冲击波将我掀翻在地,我失去了知觉。过了良久,我才慢慢转醒,然后我看见飞英惊慌失措的冲到我面前,手里捏着一张报纸,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闸北……闸北已经打起来了!”
原来,我一直担心的战争已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