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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7 ...

  •   07
      无论我如何的一厢情愿,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最终还是无可避免的成为了中日交锋的主战场。“八一三”一开战,第二天政府就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一时间,上海乃至全国都被战争动员起来了。各省的军队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淞沪战场,青壮年男子积极参军参战,妇女们则日夜赶工制作着军服军帽,连孩子们也踊跃的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捐献出来。大街小巷里,随时都能看到带着袖章手持青天白日旗的男男女女们,从他们的口里传出激昂的抗日歌声。这慷慨壮烈的气氛,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北伐的时候曾依稀见过。
      商界自然也被卷入到战争中来。工商界响应政府号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最多的工厂迁往内地。整个商界都在和时间赛跑,虽然全国上下都众志成城,但是这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战争从打响的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上海的沦陷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江浙是中国工商业最发达之地,能在前线的战士们用生命换来的有限时间里多抢运出一些机器设备到内地,就是将来多一分对抗日寇的资本。每个人都在尽他最大的努力,而我也再无时间找寻辉生的下落。我身为上海总商会的会长,虽然平时只是个虚名,但到这时候出面主持大局已是义不容辞,况且轮船招商局更担负起了水路运输的重任。我在上海打拼十年,她于我,已不仅仅是感情的羁袢,更有太多的责任。
      或许在我的性格里,优柔寡断占据了很大的成分。所以我没有谭瑞的爱恨分明的决绝,也无法如她一般,在得知爱人下落的时候毅然放弃一切千里追寻。辞修也好,辉生也罢,他们的生命里都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儿女私情只能在其中占据着次而又次的地位。十年前,当我失去他们的时候,我以为我不能活下去,然而现在……我已经成为上海滩商界的大亨。所以,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事情,只有活得幸福与不幸福的区别罢了。

      轮船招商局的办公室里,我埋头处理着文件。每一艘船只的调拨与离港,我都要亲自过问。不停有炮火轰鸣的声音从远处传进我的耳朵,预示着战局的吃紧。从8月到10月,国军已经在上海与日军鏖战了将近三个月,最初,租界还是安全的,但是现在,在这个危城里,谁也无法保证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阵飞机低空飞过的轰鸣声,接着,有炸弹爆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木结构的办公楼犹如遇到地震般晃动了几晃,从屋顶落下的灰尘弄了我灰头土脸。
      “又是空袭!他妈的日本鬼子!”我咒骂着冲到窗边,向外望去。日机在低空盘旋着,又丢下几枚炸弹后扬长而去。
      不远处就是货运码头,工人们正在抢运内迁的机器和设备。几缕映入眼底的刺目鲜红昭示出刚刚的空袭已经给他们造成了伤亡,可是,死亡的气息并没有令这些汉子们停下。没有眼泪,只是默默的将工友的尸体抬到一边,然后又喊起号子继续。相似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上演,日军早已掌握了上海的制空权,整整三个月,他们就是这样冒着日军的炮火日以继夜地努力着。战争刚打响,我就遣散了大部分码头工人,而他们……本来也可以逃离这座危城,远离险境,可是却为了某种信念留了下来,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咬了咬牙,坐回座位,拍去文件上的尘土,继续工作。在某种程度上,我和这些汉子们的命运已经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若生共生,若亡共亡。

      过了一会儿,飞英风风火火地门外走了进来:“林大哥!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好。”我微微颔首。这几个月来,我因轮船招商局的事忙得分身乏术,多亏有他,我在上海经营的十数家企业才得以安然内迁。
      只有一家……现在就让我去了结了吧。
      我从椅背上拿起外套穿上,飞英驱车,我们一起来到了郊外。
      这里暂时还没有成为战场,在这里屹立着一座刚刚建成不到半年的工厂,它也是上海最现代化的一座工厂。可是现在,没有机器的轰鸣与喧嚣,也没有忙碌的工人,取而代之是一片死寂和一队在周围荷枪实弹严密警戒的士兵。领队的长官看到我和飞英下了车,立刻迎了上来。我笑着脱了下礼帽,道:“严副营长,久等了。”
      严营长也满面堆笑,道:“喻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往日里弟兄们想要见一见喻先生的金面,可是请都请不来呢!只是,喻先生,您可想仔细了?这事情可就是这么办了?兄弟我几包炸药下去容易,可若是往后后悔,那可就……”
      “林大哥……”飞英的眼里流露出犹豫的眼神。
      我拍了拍飞英的肩膀,苦笑道:“国难当头,还有往后吗?”然后我一字一顿对严营长道:“就这 么办吧!劳烦兄弟们了,喻某不胜感激。”
      严营长立刻把胸脯一拍:“难得喻先生这么看得起在下,况且都是为党国办事,兄弟我义不容辞。”说完,他把身子一转,大声号令起来。
      我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那巍峨的厂房,然后缓缓转过身去,待要迈步,飞英已经跟了过来,我摆了摆手:“让我静一会儿。”飞英果然不再跟来,可没走出几步,身后已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建筑物倒塌时隆隆的声音。
      果然不愧是号称王牌的工程营!
      我眼前一黑,身子震了一震,好容易站稳了,可是好象心底里却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碎了。
      这座钢铁厂是我倾尽半生心血所建,可是当战争开始后,我虽然管理着轮船招商局,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把它搬迁到内地的办法。重金从德国购进的机器沉重而庞大,这种庞然大物在枪林弹雨里只会成为敌人的活靶子。带不走的东西,也不能让它成为日军的战利品,所以惟有毁掉。可是我没有想到亲手将它变为一堆废墟的这一刻,会心痛如斯。
      伯父手把手教给我“父教育,母实业”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这座钢铁厂凝聚着伯父与我两代人的梦想,当我失去一切的时候,是这个梦想一直支撑着我活下去。
      然而现在,它就这样……结束了。

      飞英已经赶了上来,他扶住我,关切的问道:“林大哥,你没事吧?”
      虽然他这么问我,可是他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也难怪,为了这座工厂,他操的心也不比我少。我伸手替他擦了把眼泪,道:“小子,哭什么?我还没倒下去呢!我们要是这样就认输了,岂不是让日本鬼子看扁了?”
      “恩!”飞英立刻点头答应着。
      可是,总该是要到计划退路的时候了。
      回家的路上,我默默盘算了一下,然后问道:“飞英,我们在美国花旗银行的户头上还剩多少钱?”
      飞英叹了口气,回答:“折合成法币,大约还有不到十万元吧。”
      中日战争一起,国内金融崩溃,我在国内几大银行里的存款无法兑现,一夜之间成了废纸。今日钢铁厂这一炸,损失更是无可估量。而轮船招商局协助政府内迁沪上工厂,所有运费一律暂不收取。政府虽有象征性补贴,但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短短三个月,几乎令我几年在上海的拼搏化为乌有。如今所剩的,也只有这十万元罢了。
      “好。”我吩咐道,“你把钱都取出来,我名下的那些学校,学生们如果愿意到内地重新建校的,每人发给路费二十元。”青年是国家的希望,我能力所及,能帮得一个便是一个。“你帮处理完这件事以后,就赶快离开上海。剩下的钱,你也都带着上路吧。到了武汉、重庆,重建工厂和学校,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林大哥,还是我留下来,你先走!”飞英有点急了。
      我摇摇头,都已经都早就决定下来的事情了,可飞英还是举棋不定。可是也只有好言宽慰他:“我们的工厂运到武汉,总要有人接应,你到那里可以帮我打点一切。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办完了,自然随后就到。我可不会傻到让日本人来抓我的。况且,还有玲姑娘……”
      同样的话我已经对飞英解释了很多遍,他听了再也不做声了。在上海确实还有令我无法脱身的事情,而且此事事关重大,连飞英我也不能告诉。而玲姑娘身怀六甲,临盆在即,自然不可能长途跋涉,也只能留在上海。我与飞英中间,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照顾她。军政总长何应钦已经答应我:只要我帮他把那件事办完,他便会派军队保护我离开上海,这时候我再带上玲姑娘,总比让玲姑娘跟着逃难的人群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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